11、万妃之死 ...
-
小轿经西华门而出，宛月半掀了窗帘，眺望左侧大片的冰湖。
李兴扶轿在一侧护送，见状介绍道：“贵人，这便是西苑太液池了。路边这排房子为甜食房……这儿是兵仗局……”
说话间，左转过桥西行，李兴放低声音道：“右侧的玉熙宫，乃吴废后所居；此宫西北边，西酒房的背后，是为内安乐堂……”
宛月忙揭了右边帘子去看，那一片低矮的庭院，静默在深冬熹微的晨光下，只有一个老中官驼腰颤巍巍而过，背影苍凉寂寞。想想年幼的小皇子在这个鸡犬不闻的地方，长门深锁，躲躲藏藏五六年，恁个孤单凄惨，没长歪了当真是不易。
从西安门出了皇城，李兴骑马行在前头，行人见了这头戴嵌金三山帽、身穿麟补盘领衫、腰束金镶玳瑁带的内使，纷纷避让。
至发祥坊，从宏善寺胡同拐过去，李兴下了马，指着一座大宅笑道：“前头便是贵人家御赐的府第了。”
只见街北蹲着两个大石狮子，三间黑油大门洞开，门前候了一群华冠丽服之人。张峦迎上来，引李兴及小珰们前厅用茶，宛月的女轿则从正门抬进去，至一垂花门前落下。
众丫鬟婆子上来打起轿帘，扶宛月下轿。宛月扶着芳暖的手，兴冲冲环视一遭，见母亲、姨娘发福了些，两个弟弟及芳暖都长高一截，便冲淡了方才受父亲相迎而不得下轿的那种不安，离家后空荡荡的内心踏实下来，填满了家人团聚的喜悦。
她抢前一步向母亲行了礼，娇娇软软唤一声“娘”，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金氏挽了女儿手，打量她衣饰华丽了些，饱满的脸颊红光满面，依然是自家那位娇俏无忧的姑娘，便放下心来，携女儿穿过垂花门，进正房叙话。
快过年了，宛月自觉帮着母亲赶制针线、蒸办点心，只可惜不能出门瞧瞧置办年货的热闹。各种熟识不熟识的关系都在往张家送礼，好在她身处深闺是不必见的，只偶与姑母和表妹一聚。
腊月廿四日，传说灶王爷翌日要去朝天，向玉皇大帝禀报家间一岁事，是以家家户户忙乎着祭灶，好请灶君多多美言。
所谓“男不祭月，女不祭灶”，灶君属阳，由男子主祭，不令妇女见之。夜里，宛月还跟小时候那般，在厨房帘外偷偷瞧着，只见父亲摆好了灶糖、黍糕、枣栗、胡桃、炒豆等供品，跪在灶君画像下边，口中念念有词：“灶王爷爷你听着，厨房里你见天瞄着过。我家省吃又俭喝，抛米撒面是一时错。你老人家可得担待着，不好的地方休要说。我这里与你把头磕，上天可要把好话说。初一你早点回来别耽搁，到咱家吃新蒸的枣山馍。”
祷告完毕，父亲将灶君像慢慢揭下，用灶糖在其嘴上轻抹一下，置于纸马上焚烧，高呼“送灶爷骑马升天”，祭祀便告结束。
母亲、姨娘进去收拾贡品，两个弟弟忙不迭围上去，瓜分祀余灶糖。
宛月也抓了一颗圆溜溜的糖瓜往嘴里送，这黄米麦芽糖裹了芝麻，香酥脆甜的，可好吃咧！别说灶王爷被粘住了牙口不能说坏话，谁吃了这么甜的糖，还忍心口吐恶言呢。
金氏瞪她道：“姑娘家不能吃，吃了灶王爷剩下的，会黑口圈！”
宛月咯嘣咬碎了糖瓜，鼓鼓囊囊嗪在口中，含混地笑道：“娘年年这么说，我年年吃，也不见黑口圈呀！”
金氏点她额头，嗔道：“臭丫头，娘治不住你，明年等你婆婆来治！”
“皇后娘娘很和气的，才不像娘这样凶。”宛月故意顶嘴。
气得金氏直叫：“哎呦，越发没个羞臊！等你真嫁出去，就知道亲娘的好了！”
延龄晃晃光溜溜的小脑袋，困惑道：“姐姐，宫里也要祭灶王爷吗？万岁爷是天子，跟灶君皇帝比，谁更大呢？”
这可难住了宛月，百思不得解，只好哄他，“等明年姐姐在宫里过了年，再告诉你可好？”心下不免怅惘，这是在娘家过的最后一个年了，以后大概一辈子都无法再回来。就算想当面告诉弟弟这个问题的答案，怕也是难了。
大年三十，围炉守岁，在热热闹闹的欢笑中，全家迎来新的一年。
成化二十三年，正月初六，以选定张峦女为皇太子妃、择日将行礼故，成化皇帝下旨：授张峦为鸿胪寺卿，金氏封恭人。
司礼监头号大太监覃昌亲来传旨，张家接旨谢了恩，又给覃昌塞上一堆金锭谢礼。张峦的想法很简单：闺女进了宫，虽然名义上是主子，凡事还得太监们照应呢！就算把家底掏光，也不能让闺女受半点委屈！
次日，张峦头戴乌纱帽、身穿四品云雀补子绯袍、腰束素金带上朝归来，一边取下衣冠给金氏收着，一边喜不自禁地说，“今儿个早朝，我见着皇太子了！”
金氏一激动，手中动作也停下了，追问道：“看清楚了么，相貌人品如何？”
“仪容清俊，文质彬彬。”张峦笑道，“妹夫所说太子龙形贵相、容仪严整那些固然大好，咱们当父母的，更在意女婿人品不是？尽管我朝班中位置离太子远些，老丈人的眼光自不会错！”
“阿弥陀佛，这下我算放心些了！”金氏感叹，“到底咱们月姐儿命好，选到这天下第一的乘龙快婿！”
张峦点点头，丝毫不觉自家女儿“选到”贵婿的说法有何不妥，他们娇养了半辈子的闺女，就是要天下最好的男儿才配得上！“对了，你还记得月姐儿出生时，我做的那个梦么？”
“怎能不记得！你说梦到神灵传语，该女贵不可言，不可擅自择嫁他人。我还笑你在产房外等久了昏了头，没往心里去。”十七年过去了，她产女时张峦紧张的那个样子，仍栩栩如在眼前，金氏心头一阵甜蜜。
张峦也是柔情泛起，握了妻子的手，感慨道：“那时可苦了你生产之痛。恁般软软的小孩子，我都不知该怎么抱。转眼间，就要出嫁了。那个梦我也没当回事，后来许给孙家，倒苦了伯坚那孩子。现在终是应了神灵之言，希望闺女的婚事能平平安安，顺顺利利。”
正月初九，皇帝大祀天地于南郊毕，出御奉天殿，文武群臣行庆成礼。是日早，大雾，咫尺不辨人。张峦站在奉天殿外广场的朝班之中，莫名想起成化二十一年正旦的那场星变，涌起一种惊讶和不好的预感。至鸣鞭行礼时，大雾始散，露出朝臣们一张张凝重的面孔。
正月初十，以大祀庆成，成化皇帝御奉天殿，大宴文武群臣及四夷朝使。
庆成宴罢，成化帝还宫，甫一进乾清宫，便有安喜宫管事太监段英跌跌撞撞地疾走过来。一见皇帝，便跪伏在地，哽咽道:“万岁爷，皇贵妃娘娘去了！”
成化帝顿觉头晕目眩，轻声道:“你再说一遍，朕没听清楚。”
“皇贵妃薨了呀，万岁！”段英难以抑制地低泣道。
皇帝声音更轻，梦幻般喃喃道：“皇贵妃身康体健，怎会说没就没了。我不信。”
“万岁爷，是真的呀！”段英老泪纵横，“娘娘杖责一个宫婢，怒极痰涌，一口气就再也没上来……”
皇帝顾不得仪态，更没工夫上御辇，直甩开众人向安喜宫狂奔。至万妃卧房，便见项氏在为贵妃整理仪容。成化帝推开项氏，抱着贵妃遗体不放。项氏退了好几步才止住，险险地没撞在屏风上。这会儿，她知皇帝不比她好受，心中不忍打搅，领着宫人退下了。
此时周太后也听到万妃薨逝的消息，心中一阵舒坦。前些年因为万妃的缘故误了皇帝良多，致使皇帝子嗣不丰，比起汉之飞燕亦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偏皇帝还护着她，纵着她。虽自祐樘之后皇嗣渐广，万妃眼里又何曾有她这个太后。这让周太后如何不恨不怨？
只是当宫人来报说，万岁爷已经守了贵妃一个时辰的时候，周太后哪还有半分喜悦，直恨这万氏死了还要祸害皇儿。
周太后驾临安喜宫的时候，太子已经在室外守着了。见周太后到了，祐樘上前道:“孙儿请皇祖母安！”
周太后叹了口气：“哎！这般，教老身如何能安？”
祐樘扶着周太后往房内走，口中劝道：“皇祖母宽心，父皇会想开的。”
两人进去，绕过屏风，就看到成化帝抱着万贵妃，双目无神地看着前方，王皇后立在一旁想劝又不敢劝的样子。待二人走近，成化帝方才转动眼珠看向他两个。半晌，长叹道：“万侍长去了，我亦将去矣。”
祐樘看着一下子老了十岁的父皇，眼中悲悯之色一闪而过，跪下恳切道：“请父皇节哀，保重龙体要紧。”
周太后抚着皇帝的背劝慰道:“儿啊，贵妃泉下有知，看你这个样子，也会担心的。你若疼她，就让她走得安心些罢！”
成化帝似有所觉，点点头，依然不说话，却也放下贵妃让人服侍。
“什么，万贵妃暴薨？”宛月从父亲口中听到这个消息，十分意外。她琢磨过千百次婚后如何在万妃的威势下生存，却没料到这个讲究保养的女人会死在她婚前。
“是啊，皇上为之辍视朝七日，并准备葬于天寿山。朝廷上下，正为皇贵妃的丧仪吵作一团。”
宛月是熟记过后宫典仪的，立刻说，“凡皇妃丧，辍朝三日，永乐时昭献贵妃则辍朝五日；至于寿终妃嫔之葬，从仁宗朝起，皆葬于西郊金山。相比之下，万贵妃这丧礼，却是大大从厚了。”
张峦叹道：“可不是么。我只担心，皇上如此爱重万妃，会不会为此耽搁太子的婚事。”
“皇贵妃既非生母，又非嫡母，不合有皇太子为之守丧一说。”宛月开解父亲，“就算婚事因此推迟，女儿能在父母身侧多侍奉几日，岂不更好？”
张峦哭笑不得，“你倒是心宽。”
未几，宫中传来旨意，婚礼按原定吉日举行，张峦一颗心才放了下来。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万妃之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