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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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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历九六五年」
宁奚醒来的时候不过寅时三刻,天色幽幽发蓝,太阳连影子都没有。
她懒懒地打了个哈欠,忽然想起昨天绣好的花样被她打翻的茶弄污了,忍不住苦恼地皱了皱眉,裹住被子在床上打了个滚,像蚕蛹一样扭了半天才挣扎着爬了起来,草草地打理了一下仪表,随手找了根麻绳将头发挽起,就抱着绣品向溪水边走去。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她以前从来不知道早起是件多么痛苦又无奈的事情——练武的早起和劳作的早起截然不同。
到了溪边的时候,已经有好几个浣纱女在水边开工了,她忍不住看了看天色,还是没见着太阳,现在已经快要冬天了,晨起的时候特别冷,和大多数浣纱女一样,她们洗的是绡绫绢纱,穿的却只是又粗又薄的麻。
“叶丫头来了,今儿个怎么起得这么早?”说话的翠丫是浣纱女中年龄最大的一位,其实也不过十六岁,只比宁奚大了三岁。
宁奚鼓了鼓腮:“被蚊子吵醒了,睡不着了。”说话间她已经拿出自己要洗的东西了。
“就你金贵,我们哪个不是这么过来的?”翠丫取笑道,“不过你来这里的时间短,他们自然欺负新人,过一段时间就好啦!”
“已经两年了,哪里短了?”宁奚嘟囔了一句。
她生来便有些娇气,却又不显得骄纵,人长得也极其可爱,眉目清秀干净,和这一带最好看的阿梅相比也不差什么,只是她一身孩子气,这些少女自然当她小,怎么也嫉妒不起来,反而十分地照顾。
“是啊,已经两年了,”阿梅走到她旁边看着她的手,“你瞧瞧你的手,哪里像是做了两年活的人?”
浸在溪水里的手洁白圆润,有淡淡的茧子,却还是好看得不得了。
宁奚无齿一笑,正要说些什么,翠丫忽然叫了起来:“你们看!”
女孩子们循声望去,之间从上流渐渐漂下来一个大物件,仿佛……是个人?
宁奚眉梢一挑——
哟,还是个活着的人呢!
「雍历九八七年」
恢宏的大殿上,一片凝重之气笼罩着众人。群臣都低着头,恨不得埋在地里装土豆,生怕一个不小心就惹恼了那位高坐在殿正龙椅上的年轻男子,虽说他已经恼了。
年轻男子铁青着脸,双唇紧抿,一双星眸之中正酝酿着风暴。他的手上正拿着一份奏折——那是令他震怒的罪魁祸首。
男子名为轩辕冽,是大雍的当今陛下。他登基不足两月,正是人心浮动,党派林立,权位架空之际。他本欲大刀阔斧,大干一场,却不想在这个当口,竟被外族小国欺到头上,如何能不怒?
“好个陈国,区区边陲小国竟敢胆大包天,欺到朕的头上,”轩辕冽冷笑,“莫非我大雍当真无可用之人,连他国的几个小小山匪都能将我们派去护送玉衣的卫队给杀尽了吗?”
失宝事小,失脸事大。这事若要传到周边列国,让一向以边防强悍而著称的雍国情何以堪?
众臣默然。
“陛下请息怒。” 就在轩辕冽打算再度开火时,忽然有人站出来启奏,“臣以为,此事并非山匪劫财这般简单。”
轩辕冽闻言,暂时息下了火气,问道:“柳卿何出此言?”
那中年男子正是当朝吏部侍郎柳然,不过三十来岁,官居正三品,同时也是圣上胞姐昭阳长公主的驸马。也正因为有着这层关系,他才敢在轩辕冽盛怒之时进言。
“试问,一般山匪,怎敢劫持军队?”柳然顺着轩辕冽的问题继续问了出来,“又是什么人可以指挥山匪与一支训练有素的队伍作战?我们派出的士兵堪堪三百,却无不是以一当十的精锐。若真是山匪劫持,只有两种可能才让我们的士兵全军覆灭、无一生还。那便是人数庞大或者武艺高强,但是这样的山匪必是令人闻风丧胆,又怎会如我们所查一般籍籍无名?”
按柳然所说,此事不仅是有猫腻,而且很有可能是一个阴谋,一个针对雍国的大阴谋。
轩辕冽细细思量,便想出了其中的端倪,同时也暗叹柳然的明锐与老练,对先皇的眼光更是敬佩不已。
“陛下,”见轩辕冽若有所思,柳然便继续道,“金缕玉衣乃是稀世珍宝,本该在成衣时便献于吾皇,却在一夕之间不知所踪,与其相关人等,同一时间段内死于非命,此事本就蹊跷万分。而今,玉衣再次现世,这个消息却大张旗鼓沸沸扬扬,与其当初问世之时雷同,只怕这其中深意也有待考究。臣以为,此事虽然在陈国境内发生,却未必与陈国有直接关联。然而欲查此事,却不得不去一趟陈国。”
“那么,依众卿看,此事该如何处置?”轩辕冽听完后,忽然露出了一个奇怪的笑容,抬眼扫了一遍在后头装布景的“肱骨之臣”们。
依旧是一片静默。
一位锦袍的年轻男子忽然出列,细看他的眉眼,竟与轩辕冽有七分相似,他正是轩辕冽的胞弟,逍遥王轩辕澈。
轩辕澈才高八斗,武艺过人,本是皇位的热门人选。可他心性洒脱,不愿困于皇城,经常性地闹失踪,就连上朝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先皇也总是对他哭笑不得,因此封他做了个手无实权却又地位不凡,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闲散王爷,让他从帝位之争中脱身,保他一世安稳富贵。
轩辕冽登基后,更是加封了他逍遥王爷的封号,准他不干涉朝事,但偶尔还是要上朝的。今天却正好是遇上了这个“偶尔”。
对于这从不问朝事的逍遥王突然出列,不仅是众臣,连轩辕冽都露出了几分期待的神色。
“陛下,”轩辕澈一如既往,笑得吊儿郎当,“依臣看,此事可分两步走,一步明棋,即为遣人去陈国责问彻查此事——借陈国之力行事;一步暗棋,即暗中派人调查二十多年前叶记绣坊一事,抽丝剥茧,寻找线索,两相结合,必能有所得。”
言毕,轩辕澈的眼神含笑,不着痕迹地扫向了几个老臣,被扫到的几人皆是心中莫名一虚,不敢与之对视。
他抬头与轩辕冽对视一眼,两人眼中不约而同地闪过一丝寒光。
“哦?这个方法果然不错,”轩辕冽故作惊喜,“皇弟真不愧先皇的‘才高八斗,睿智过人’之赞,众卿家还有何看法?”
这其实不过是个再简单不过的方法,柳然将前因后果细细陈列,怎么走自然一目了然,可这一个个装傻充愣的……呵。
轩辕冽玩味地笑了笑。
听闻此言,之前沉默不语的老臣心中暗恨。他们本是想趁着新帝登基,根基不稳时给他个下马威,让他莫要得意忘形,阻止他铲清朝中势力党羽,同时也为他们自己将来的地位图谋,这是众多臣子的默契,毕竟君王与臣子,都是依附又对立的关系,他们本是料想皇帝定得靠他们才能成事,况且这件事情……
却不想他们就这样被轩辕澈和柳然联合起来摆了一道。
什么叫不愧先皇之赞,他们这些老臣哪个没被先皇赞过?这不是摆明说他们徒有虚名么?
即便心中有怒,他们也只能默默承下这份鄙夷,毕竟……这件事可不是什么人都能碰的,不是柳然或者轩辕澈这种关系户的人,即使被骂无能也不得不明哲保身。
“既然众位没有异议,那么就依皇弟所言。众卿心中可有能担此任的人选?”轩辕冽满意地扫了脸色各异的群臣一眼。
“陛下,依微臣看来,出使陈国之人派遣宋濂送大人为佳,可由张立将军带军随行,”丞相华祁出列,捻了捻须道,“宋大人素有‘在世青天’之称,断案颇有一番独到之处,且曾数次代表我朝出使别国,经验丰富。张将军治下的军队更是以骁勇善战著称,派他护送,那些宵小之辈定不敢再怀鬼胎。故由他二位去陈国再合适不过。”
最重要的是宋濂是你的妹夫,张立是你女婿。轩辕澈在心中默默替他补充了一句。
显然,轩辕冽也是知道这一点的,他更知道华祁本人还是自己的舅舅。
轩辕冽在嘴中玩味地念了一遍这两个名字,笑着道:“既然如此,就依华卿所言,至于暗访叶记之人,就由洛将军来担任吧!”
被指名的三人走出列来,面色肃穆,高呼万岁接下了圣旨。
宋濂本就是儒雅中庸之人,虽然身为华丞相的妹夫,与他同气连枝,但这件事情的内.幕却让他更偏向于明哲保身。现在新帝明摆着要动几个老臣给年轻人让位,他这个老人家要是再不立功,早晚要“被辞官”了好么?
张立面相凶悍,脸上带着一道刀疤——据说是为了救先帝一命得来的。他本是上战场杀敌的将军,乏于交际,心中万般不满遮都遮不住,却只能默不作声,毕竟他已经越来越不受重用了,好不容易得来的立功机会怎能轻易舍去?
而洛临风却似未卜先知一般,这一旨意并未在他心中掀起太大波澜。
只能说,这是个拼关系的年代,洛临风被委任的重要原因……之一,是因为他和轩辕冽是从小玩到大的好兄弟。自他考上武状元后,轩辕冽早想找机会让他立个大功,杀杀那些老家伙的气焰。他本是想让洛临风出使陈国,但一想到他是新官上任,乏于经验,又过于年轻难以服众,恐难堵悠悠之口,只能让他暗访叶记,若有收获,也是功劳一件。
待朝臣退去后,轩辕冽面对着空荡荡地大殿,长长叹了口气——
他终于明白为何得了那个天下人都垂涎的位子后,父皇却始终愁眉不展。
——最难是君王。
他缓缓踱步走到殿门之前,只见外面的那些树枝正剧烈颤动,含苞欲放的花朵有不少已经弯下了腰肢,掉落的树叶在地上飞快地盘旋着、滚动着,天空中已经没有了阳光,黑压压的云层仿佛随时有可能塌下来……
这正是,山雨欲来,风满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