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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刹那芳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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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四年
“铃……”放学的铃声响起,善德女子中学大门里三三两两走出女学生,有的快步坐上门口等待已久的汽车,有的与同学一起在路边买零食小吃、商量搭人力车到什么地方游玩,一时间寂静的街道喧闹异常。
顾丽质没有随大家一起回家,她抱着书包,在教室外长廊边的长椅上坐下。恰一阵微风吹落数朵槐花,落进长廊。抬头仰望,才知槐花已开得繁盛异常,氤氲的甜香在阳光下仿佛一层看得到的雾气。
这时有人轻拍她肩头,伴着银铃般笑声:“想什么呢?”
这是好友尹茉的声音。顾丽质回头,一张秀丽面庞映入眼帘——精心修剪的双眉犹如两道弯月,衬着剪水双瞳。此时才春末,她已经换上天蓝色乔其纱连衣裙,外面套件同色开襟毛衣,裙子的领口、袖口缀满层层叠叠的蕾丝花边。头发也不似顾丽质那样梳条麻花辫子,而是烫成密密小圈,像西洋画上的洋娃娃。
顾丽质微笑着摇摇头,问:“伊琳娜嬷嬷不是要训话吗,这么快就结束了?”尹茉在长椅上坐下来,道:“哼,这老虔婆说下个月学校要搞慈善拍卖,要我父亲出面邀些社会名流来,算盘打得也太精明了些!咱们学校这些女孩子的家长,还不够她们捞钱的?”
善德女中是教会产业,由修女管理,伊琳娜嬷嬷是顾丽质这一级的学监,刻板冷峻的白俄老太太,十分不招大家喜欢。虽然尹茉父亲是城中名流,但善德女中是贵族学校,家长身份非富即贵,想来伊琳娜嬷嬷也不过是借此举拉近与尹氏家族的关系罢了。
“算了,不说这些了,怪闹心的!”尹茉道:“今天是你顾大小姐十六岁生日,怎么也没邀请我参加生日聚会呢?”
顾丽质摇头道:“这几天晖哥要出洋留学,家里忙得翻了天,我哪能因为一个生日再去麻烦大家?不过好在生日年年都过,明年一定请你去瑰丽坊吃西式奶油蛋糕。”
看她期期艾艾的话语,尹茉已明白一切,不禁道:“我说你就是心思太重了,张局长他们一家人把你视为己出,做什么要这样小心冀冀、谨言慎行的?”“也不是什么小心翼翼。你知道,最近有人力邀张伯伯去新京任职,伯母这边又忧心晖哥的生活,各色事情千头万绪,我的生日想不起也没什么。每年他们都那样精心,我已经很感激了。”
尹茉“扑哧”笑出声来,道:“那当然,你是他们未来的儿媳妇,不精心可怎么行?”
顾丽质一下子红了脸,道:“这是什么疯话!也能这样混说的?”
尹茉正色道:“可也不是什么疯话。我妈上次还和张太太提过,叫她不妨近水楼台。她好像也没怎么反对。”
顾丽质怔了怔,只道:“这怎么可能?”
母亲去世后,顾丽质搬去张世铭家住。张太太待她不能说不好,但态度很微妙,总像在防范什么。这几年更是小心到不让独子张庆晖与她有任何单独相处的机会,她渐渐也明白张太太的担心,是以一直离张庆晖远远的。
尹茉怕她不快,忙笑道:“好好,就算你不在意自己的生辰,我这个做朋友的可没轻心。”说着从书包中取出一个浅金色的小物件递过来。
那是只极考究的玻璃瓶子,方形,浅浅的金色,瓶身中央有一圈法文。
“这是什么?”顾丽质问道。尹茉粲然一笑,打开瓶盖举在她面前,一股香气扑鼻而来,初闻有些苦涩,久了才溢出清新的花香:“这是巴黎现下最受欢迎的香水,名字叫Vol De Nuit,是我送给你的寿礼。”
“好美的橙花气味!”这是母亲最喜欢的味道,顾丽质十分熟悉。尹茉笑道:“这香水可不止这一种味道。”说着用手指沾了一点涂在她的手腕之上,道:“你细闻闻,这香水前调还有佛手柑、柠檬的味道呢!”
顾丽质并不懂这些,又担心张太太不喜欢,遂笑道:“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这东西太贵重……”话未说完,尹茉道:“你是怕你伯母不高兴吧?”被好友说中心事,顾丽质的声音一下子哽在嗓中,半晌无语。
尹茉知心地握住她的手,道:“你就是心眼太实诚,张太太并没有说过不准你这样那样的话。而且,现下是我送你的礼物,又不与别人相干。你哪怕收了扔在垃圾堆里呢,横竖我不管,只是现在不许不收!”
尹茉微笑时会露出小小虎牙,十分俏皮。顾丽质也不忍拂了她的好意,接过香水瓶,郑重地放进书包中,道:“那我就谢谢了。不能请你吃奶油蛋糕,咱们去老孙家吃绿豆糕吧?”
老孙家绿豆糕是荣乡城里独一份,香绵软糯、入口即化,只是店开在丰穗路上,虽然离学校只有两条街,但距离锦椿街极近。那边是荣乡城里的高级住宅区,进进出出不是日本人便是为他们做事的人,大家一向敬而远之。不过因为过生日,顾丽质还是决定破例请好友去品尝。
越向丰穗街走,渐渐能看到穿着卡其布军服、背着步枪的日本宪兵巡逻队。尹茉一向最讨厌日本人,拉着顾丽质紧靠路边走,却不防后面一辆自行车从她肩旁擦过,冲力太猛,她脚下一个不稳,便跪倒在地上。
那自行车足足冲出两米才停下来,上面的人急急跳下车,折回来帮着顾丽质把尹茉扶起来,鞠躬道:“实在对不起,刹车坏了!”
顾丽质和尹茉顾不上看膝上的伤口,只惊异地互视一眼——那人语音生硬,分明是日本人!
尹茉倔强地把脸侧向一边,一言不发,拉着顾丽质便要走。那人拦在她们身前,道:“小姐,您的腿流血了,前面有一家诊所,还是去看一看,不然会得破伤风的。”
顾丽质看尹茉的白色线袜上隐隐透出血迹,也有些着急,悄声道:“不如先去看看吧?”尹茉决然摇头,对着那人道:“不用麻烦!”
撞倒尹茉的人着黑色便服,头发剃去,露出青湛湛头皮。此时他无奈地用手拂拂头顶,还想再说什么,尹茉却拉着顾丽质绕过他匆匆离去。
走了好远,尹茉感觉到膝盖上越来越疼,低头查看,才发现血流得越来越多。没办法,只好叫辆黄包车先回家。顾丽质也没有心情一个人去吃绿豆糕,便转身回家。
张家所住的这一区在荣乡西城,街里种满老榆树。张家的四合院亦是老宅,绛瓦红墙,红漆大门,三重院落。顾丽质走上台阶,正要敲门,却听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陌生的声音用日语说道:“这件事,还请张君仔细考虑,清一一定静候佳音。”
顾丽质的养父张世铭现任荣乡警察局长,不过他不喜欢与日本人打交道,家中从没有日本人来访过。顾丽质疑惑着正想让到一旁,一个着关东军军官服的人已经迈出门来,冷不防地,一只胳膊擦到她的左臂。
那人十分警觉地转过头来,顾丽质已经退后两步,抬头正迎上他冷冷的目光。一瞬间,顾丽质看到他的眉头不动声色地皱了皱。张世铭此时已跟了出来,看到那人正看着顾丽质,忙用日语道:“细川君请慢走。”那细川这才收回目光,向张世铭躬一躬身,方转头走向停在路边的军用吉普车。
看着吉普车绝尘而去,张世铭长舒口气,回头道:“怎么这功夫才回来?快进去,你伯母特意买了个奶油蛋糕给你,我闻着都要流口水。”
顾丽质眼角顿时涌起浅浅潮意,只道:“又让伯母费心了,这几天晖哥的事本就让她心烦,偏还得担心我。”“傻孩子,这都说得什么话!”张世铭不禁笑道,“前些日子你伯母还和我商量,说要给你好好办办,偏这些日子事忙,就混忘了。不过还好有奶油蛋糕,还是你喜欢的栗子味。”二人说笑着走进大门,顾丽质忽然想起什么,问道:“刚才那个人,可是邀请伯伯到新京任职的?”
张世铭并没有回答她的问话,只是意味深长地问:“你愿意回新京去么?”
顾丽质八岁之前一直与母亲住在新京,那时那地方还叫长春。“到哪去我想总是无所谓的,只要能一家人在一起就行。”
张世铭闻言不住点头,却没有再说什么。
张世铭曾经留学日本和德国,在机械制造方面颇有造诣,所以“九一八”之后,他虽然考虑到一家人生活问题,没有流亡关内,却始终不愿与日本人为伍。可“满洲国”建立,便不时有故旧来邀请他出山。他亦知道人家看中的是他的机械知识,偏接下荣乡警察局长一职,为的也是不想为日本人制造那些侵略中国的装甲车、枪炮。
还未走进正厅,顾丽质已闻到股奶油和栗子香气,高兴地说:“是瑰丽坊的手艺呢!”正说着,便听到张世铭的女儿书琳笑道:“那当然!知道你喜欢那里的东西,妈特意嘱咐我去买的。”
张书琳此时已经结婚搬离张家,顾丽质与她关系甚好,见到她回来非常高兴,迎上去与她执手言笑。
闲聊几句,张太太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随即便见她与个陌生青年一起走进正厅。
张太太笑道:“这可是怪我了,你伯伯前些日子还说要给你办个生日宴会,邀请你的朋友同学来玩,说是你们新派人现在都流行这个。偏这个庆晖就把我混忘了,等他过两天出了门,咱们再好好庆庆。”顾丽质忙陪笑道:“不过是一个生日,横竖明年还过呢。”
因离得近,张太太皱眉道:“书琳,你这用的什么东西,一股子怪味?”张书琳奇怪地看看自己,道:“哪有什么怪味,左不过是那些香水的味道,您平常也闻惯了的。”说着走上前来,仔细闻闻,这才笑道:“还是妈鼻子尖,方才我和丽质说了半日话也没注意,这明明是她身上的气息。”
顾丽质心头猛跳,忙道:“方才我和尹茉靠得近了,许是她身上的法国香水味。”张太太这才哦一声,张书琳却问:“这是什么香水?味道还真特别!”顾丽质哪敢说实话,支吾几声,说明天问过尹茉才能告诉她。
她们这边说得热闹,张世铭早有些不耐烦,笑道:“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还真没差。看福生都在一边等半天了,楞是没插上一句嘴。”张太太指着身边的陌生青年笑道:“瞧我这记性!这是我娘家侄儿,叶福生。书琳表姐你见过,小时候还在一起玩的。这是你丽质表妹。”
那叶福生憨厚地冲大家笑,一副朴素老实相。张太太又道:“书琳,你到厨房看看那三黄鸡焖得怎么样了,时间不早,庆晖回来就开饭。世铭,方才那日本人带的东西你过来看看,怎么处置。丽质,你替我陪福生坐坐。”
张太太指挥调度得当,当下大家各自去做事。顾丽质只能在客厅陪坐。厅里一水儿紫檀木家具,巨大八折屏风上有螺钿拼成的图案,讲的是上元夜放河灯的故事,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老戏码。顾丽质坐在紫檀靠椅上,一点一点看屏风上的图,梳朝天辫玩耍的孩童、手拿兔儿灯身穿斗篷的女郎……
叶福生问:“表妹平日都做些什么?”顾丽质收回心神,道:“不过是读书上课之类。”“哦……我平时就是帮着家里人经营些古董,古董你可喜欢?”“我并不懂这些。” 叶福生又是一笑:“那没关系,我可以教你,其实也没什么玄机,不过是……”
他后面说些什么,顾丽质并没有听清楚,电光火石间,她忽然明白,其实张太太并没有忘记她的生日,只是有自己的打算。明年,自己就要中学毕业,现下许多女孩子都选择上大学,可张太太并不一定会让她读下去。日常说起来,张太太也总是一脸不屑地说女孩子做什么读那些书,难道要去考女博士?
想到此节,她不禁抬起头来看着对面的叶福生。他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个子很高,不过很瘦弱,仿佛坐不直似的倚在椅中,说话嘴角会带些白色的沫子。这应该就是张伯母为她安排的“将来”——一个古董店的少东家!她似乎已经预见到几十年后的生活:从古董店的少奶奶熬成太太,膝下有子女承欢,不过已经人老珠黄;丈夫在外面有了小公馆,里面有某个艳丽的女人虎视耽耽,等着登堂入室……她猛然站起来。叶福生惊讶地看着她,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
这时,张书琳推门走进来,说庆晖已经回来,让他们到餐厅吃饭。
因为春寒,餐厅里还点着壁炉,银骨炭发出哔哔剥剥的微响,留声机里缓缓流出柔软的钢琴曲。餐桌上的食物十分丰盛,大部分都是顾丽质所喜之物。她不是不知足、不感动,只是有些不甘。
张书琳道:“丽质,你最喜欢吃鱼,尝尝这一味黑龙鱼,这可是今天早上才从辽河里捕上来的。”那边张太太却替她夹些野蘑菇,道:“这是福生带过来的野味,你细尝尝,鲜得很。咱们周边都买不到。”顾丽质嗯一声,只觉得嘴里像嚼了块蜡。
张书琳因道:“爸爸,今天来拜访你的那个日本人,细川清一,可就是前些天说的关东军驻荣乡的那个联队长?”
张世铭皱眉道:“你一个女孩子家,管这些做什么?”
张书琳叹道:“我也不想管啊,可子俊这些日子回家总是唉声叹气,他们大学里现在情况全变了,新派了许多日本督学,没有和日本人的关系,哪里混得下去?”
张庆晖在一旁越听越生气,插嘴道:“难不成你还要叫姐夫去当汉奸?”
张书琳怔了怔,生气道:“什么汉奸!你怎么说话这么难听?你倒是好,就要去德国,不用在这受日本人的闷气,可我们留在这的人还要生活呢!”
看他们姐弟都涨红了脸,张太太忙道:“好了好了,在家里吃顿饭也不得安生。福生还在这呢,没地叫人家笑话!”
张世铭对女儿道:“你最好别想这些巧宗。子俊是读书人,自当有读书人的气节。我是实在没有法子才做这个警察局长,只是不许你们跟日本人再有什么瓜葛!”
张世铭语调不高,但足够威严,张书琳不敢再多言,倒是张庆晖来了兴趣,追问道:“爸,细川清一,是不是就是你在德国留学时,那个细川学长的儿子?”“对,就是他。”“那他应该很年轻吧,怎么就是联队长这个级别的指挥官了?”
张世铭不屑道:“他现在还是中佐级别的代理联队长。左不过是凭借显赫家世,读了几年帝国陆军大学,出来就是指挥官,纨绔子弟,花架子一个。”
张庆晖眼珠子滴溜溜转,也不知打些什么主意。张太太心中有些不自在,只道:“这几天你在家给我好生待着,下个月就上船了,可别再出去淘气!”张世铭也道:“还有你的那个什么同学,叫唐欣然的,最好别跟她走太近。”张太太道:“可是上次到咱们家和丽质下棋的那个女孩子?一群人中就数她最张扬,丝毫不避男女嫌疑,我极不喜欢。”
“真要只是张扬也罢了。”张世铭摇摇头,脸上满是惋惜。张庆晖立时警觉,问:“爸,欣然怎么了?可是上了你们的黑名单?”
顾丽质心头一凛,因知道现在上了警察局黑名单的,都是些激进学生,有一些甚至与抗日组织有瓜葛,被日本人视为洪水猛兽,一般都是严惩不怠。遂抬头看向张世铭,只见他停箸不动,目光有些飘忽。照理说这些都是机密,绝不可以对人吐露,他似乎也有些后悔,半响才道:“但愿不会。”
张庆晖这才松口气,又伸筷子去夹他喜欢的野山鸡。一时间饭桌上只闻杯盏之声。
悄然饭毕,大家一起吃过蛋糕,张书琳回家去,顾丽质也打算回房看书,不想张太太道:“丽质,你明天放学以后,带福生出去转转。他来荣乡一趟也不容易,偏庆晖又是个没缰的野马,靠不住。我又忙着家里一堆事,也不得闲。”
顾丽质更加肯定了自己的判断,虽然心里不愿意,却也不敢多言。
“你这是和谁生闷气呢?”课间时分,尹茉问顾丽质,“怎么满脸官司?”顾丽质叹口气,道:“刚才还嚷嚷腿痛呢,有功夫还不去躺着歇会儿?”“是有点不舒服,不过为了晚上的舞会,不能那么骄气!你到底怎么了,跟霜打过的茄子似的。”
顾丽质闷闷地将昨天之事讲给尹茉听。听完她的述说,尹茉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只道:“古董店……也亏张太太想得出来。恐怕连学都没上过吧。”
说得顾丽质更加欲哭无泪,沉吟半晌才道:“你说我逃走行不行?”尹茉摇头道:“你逃走靠什么生活呢?也没有父母留下的家私。就算是做事,现在逃到关内的人那么多,哪里还有容易寻到的工作?况且你又不是大学生,赚得钱恐怕连自己也养不活。”
顾丽质不甘道:“难道就这样,等着出嫁么?我也不象杨英,将军的女儿,可以随便选自己想嫁的人;也不象邓雨璇那样美貌,现在都常有男同学来搭讪,那个瘦瘦高高白白净净的,还是市长的公子。我就只能听任别人把我的生活安排得妥妥当当吗?”
尹茉一时也黯然,想了半天,方道:“别想这些事了!要不你今晚来我家参加舞会吧?放心,来的都是荣乡商界人士,你张伯伯是不会来的。”“可是,伯母让我放了学陪那个福什么的出去转转呢!”
“你就是太实心眼了,不能找个借口搪塞过去么?”尹茉道:“不然,只能陪那个福什么了,还得看那副憨头憨脑的样子。”
顾丽质一想到叶福生就有些茫然,还记得昨晚他一直埋首吃东西,头俯得很低,坐在斜对面的她可以很清楚看到他头顶上明显的雪花般的头屑……想到此处她一阵反胃,回头对尹茉说:“我要去参加舞会。可我不会跳舞,也没有适合的衣服……”
尹茉笑道:“咱俩身量差不多,穿我的不就行了?大不了今晚我让哥哥不要陪那些小姐们,教你跳舞怎么样?”顾丽质吐吐舌头,道:“还是算了,尹大哥要是一直陪我跳舞,那原姐姐还不把我吃了?”
商议一定,顾丽质精心编排一套说辞搪塞,不曾想到尹茉家打电话,张太太根本没探究她不回家的原因,只说天晚回家时要小心。
尹家住的是西式洋楼,春末时分,花园里杂花生树,美不盛收。顾丽质在花园里看了许久书,直到天色转暗宾客渐至之时,方才到尹茉房里。只见她已换上西式酒红色露肩长裙,精心描画过的面目上一双大眼睛熠熠发光。
“哪儿去了,再不换衣服都要赶不上头场舞了。”尹茉边说着边站起身,递过件玫瑰紫缎裙,道:“来试试这件,你皮肤白,穿这个颜色一定好看。”顾丽质一见上面的亮片、水钻就头晕,忙道:“太显眼了!我又不会跳舞,作什么打扮得如此出挑?”
见她不喜这件跳舞裙子,尹茉便拉她到衣橱前,歪头想想,从另一边拿出条白色裙子,道:“试试这个,这种保守样子应该最适合你。”
那是条仿欧式舞裙,圆领长袖束腰,下摆是仿芭蕾舞裙式的白纱蓬裙,长度过膝,穿上也显得人丰胸细腰。尹茉还将顾丽质平素编成辫子的长发散开,用浅粉丝带结了一部分在脑后,其余头发便随意散在肩头。她的头发本就极浓密,此时更衬了那白生生的脸和清亮双眸,与平素青涩的少女判若两人。
尹茉满意地点点头,道:“再涂点Vol De Nuit,就齐活了。”顾丽质从书包里拿出香水瓶,沾了一点涂在耳后及手腕上,香氛氤氲。尹茉正笑说她简直“倾国倾城”,便有佣人敲门说舞会准备开始,请她们下楼去。
尹茉的父亲尹会昌年轻时在欧洲行商多年,是个新派人。家里布置偏向西式,大厅里挂盏巨大水晶灯,照得四处晶光璀璨。法兰绒沙发已被搬到四角,空出大厅中间一大片地方作舞池。客人不过二三十个,却也是华服革履、衣香鬓影,一派觥筹交错景象。
张世铭儒生气度,从不在家里搞这样的聚会。顾丽质也从未见过这等社交场合,十分好奇,一双眼睛都似不够用。
尹家特别邀请荣乡城最大酒店的厨师来准备晚餐,西式与中式餐点俱全。顾丽质看到有里海出产的鲟鱼子酱,顿时欣喜异常,拈只月芽儿形小饼干,涂上鱼子酱,慢慢品尝。忽听身边有人道:“小姐,鱼子酱配香槟,恐怕才更香甜。”说着便递过来一只装香槟的高脚杯。
顾丽质有些羞涩地吞下还在口中的食物,转过头,看到一个陌生青年站在面前——他大约二十六七岁年纪,面容清癯,鼻梁挺拔,眼睛黑亮,着一身黑色燕尾礼服,墨也似的头发理得极短,仿佛个见多识广的读书人。出于礼貌,她一边接过高脚杯,一边笑道:“谢谢。”“能为您效劳,不胜荣幸。”
顾丽质微笑着点头致意,正准备离开,那人已道:“丽质小姐已经不认识我了吗?”
顾丽质心中一惊,这样称呼女孩子是很不礼貌的,可由于她很意外,也没计较,只仔细看看他,觉得些微有些眼熟,却想不起到底在哪里见过,只能抱歉地笑着摇了摇头。
此时舞曲响起,她抬头看到不远处有个二十多岁、着西式晚礼服的男子请尹茉跳舞,尹茉冲他莞尔一笑,二人牵手步入厅中。那是一支华尔兹,他们配合默契、进退自如,那男青年在尹茉耳边轻轻诉说什么,她沉醉地微笑。
顾丽质不自觉地又想到有着憨厚笑容的叶福生,不禁自感伤怀。这时,身边男子道:“丽质小姐,我想请你共舞。”
她微微垂眸思忖:为什么不呢?再讨厌的人,恐怕都不会比叶福生更不讨喜了吧?想到此处,她抬起头来,微笑着冲他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