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堡之王》琦珀拉

2、城堡之王（2）

　　布雷瓦私立学校，包含从小学，中学，大学的直升式私立学校。校园以幽雅美丽著称。位于巴黎市区东郊的校园位置保证每个学生都有充足的机会出外游览。这意味着坐落于市区西郊的胡滕斯高中的学生，要穿越几乎整个市区才可以到达布雷瓦的所在地。

　　昨晚的遇见之后，一脸迷惘的伊佐尔和满心惆怅的夏尔领着自我介绍是布雷瓦中学部学生会的一行人来到宿舍。简单介绍之后，就明白了对方的来意——对于第二天就要离开这里，到达布雷瓦本校区的胡滕斯来说，布雷瓦的学生会成员负责组织这次大规模的搬迁行动。据说本校区早已就全部都预备好，所以这里的学生只需携带简单的个人物品即可。到时会有车来迎接。对于事件到来才明白真相的胡滕斯的学生们来说，校董会就如同出卖了他们的叛徒般。自然地，对于布雷瓦学生会的到来，几乎可以说是夹道欢迎。

　　深湖水蓝的制服连同胡滕斯高中学生会成员消失在学生会办公室里的一刻，伊佐尔转过头，怀疑地打量夏尔：“他说他是你的远房亲戚？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夏尔别过头，掸掸制服上的泥沙。
　　不必告诉他他们是一个家庭的孩子，不必告诉他为了逃脱这个家庭的另一个孩子他曾经精疲力竭地试图逃脱过，不必告诉他他曾经一个人涉入大海，不必告诉他他被发现，在海岸的偏僻角落里。

　　他要逃走！

　　直到学生会办公室大门轻微阖上，学生这才三三两两地散去。不多时走廊里便剩下矗立的孤单二人。伊佐尔拉拉夏尔的袖子，问：“夏尔？夏尔？”

　　水鼓的声音。咸涩的海水似乎从泥泞的制服中渗透而出，携带的是大海边苦涩的海风，舌尖泛起水草和浮游生物的怪异味道。他勉强自己笑笑，直视蔚蓝眼睛，从对方的眼神里看出自己没有什么异样，至少，现在没有：“没事，没有什么……我想我该换换这身制服。”

　　伊佐尔皱起鼻子：“恶，我以为你已经忘了呢！果然是臭气扑鼻！”夸张地扇扇空气，大笑着搭住好友的肩膀，栗色卷发少年说：“回去吧！斯奇培尔和雷诺该派出搜查队缉捕我们了！”

　　逃，逃啊。

　　趁着夜色的笼罩，听到邻床听来舍友均匀平稳的呼吸声。夏尔强迫自己张开干涩的双眼。伸手一摸，装着洗漱用具和衣物的行李袋就在床下。夜色是遮掩一切的帷幕，新月微明的光线穿过窗户，习惯了黑暗之后逐渐可以看见隔壁的两张床，雷诺的床在墙角。三个人都熟睡着。

　　时间是凌晨1:00。就着走廊里透进的光线，夏尔眯起眼睛，这才勉强看清腕表上的指针。

　　事不宜迟。轻手轻脚拉出行李，迈出走廊。
　　顺利的出逃。
　　就像九岁那次一样。他心虚地向后瞥了一眼，生怕有个金发的孩子手里的电筒径直照过来。说：
　　[你要逃走吗？]

　　转过走廊的拐角，地毯淹没了皮鞋的声音。冲下楼梯，绕过装饰楼梯拐角的盆栽，拉着扶手帮助自己不要摔倒，前进到玄关，玻璃门外亮出映射着街灯的黑色大门。

　　从这个门里走出去，就可以逃走了。这样想着，心里不由得怦怦地跳起来。没有托马，他再也不会找到他。他会躲得严严实实地再也不会跟他见面。

　　啊啊……像是越狱的囚犯般，出逃成功即将在望的喜悦冲破情感的堤坝，洪水般渲泄而出。鼻尖一阵刺鼻地发酸，听着校外传来隐隐的狗吠，夜间出租车行驶过的光亮一闪而过。只要手掌推开那扇门……只要推开那扇门……
　　再见，托马。
　　手指接触了冰冷光滑的玻璃表面。
　　一侧的黑暗里突然伸出手攫住黑发男孩细瘦的手腕。
　　本来沸腾的心突然被冰冻了。
　　啪地一声，夏尔伸出一只手阻挡从穿透黑暗照射的暗黄光线。突然处于这样的光晕下，饱受刺激的瞳孔霎时不能承受。他眯起眼睛，朝光源望去。怎奈对方身藏暗处，除了握住自己手腕的苍白修长的手指，和昏黄光晕照射下的暗蓝色镶黄边制服袖之外，四周都是一片漆黑。

　　“托马！”他感到呼吸困难，试着拽拽被拉住的手腕，没有动静。指骨的力道足以大到在手腕上留下青黑色印记。他轻声呼唤。
　　手电筒突地一闪，圆形光点刺眼地一闪，感觉那一阵光线几乎要射穿视网膜，夏尔疼痛难忍地闭上眼睛别过头。
　　“托马，放开我。”

　　“夏尔！”不用看也知道对方是谁。托马冰冷的嗓音静悄悄回响起来。与玄关相连的幽深走廊似乎相应和般回荡起金发年轻人冰冷的话语，“你没有死啊……呵呵……”
　　“对，我没有死，这全是玩笑对不对？托马。布雷欧，你满意了吗？”夏尔自嘲地抬起头，不驯地瞪着灯光背后，此刻必然是冷冰冰一眨不眨钉住自己的灰色眼睛。
　　“还有谁知道？”对方垂下手电筒，似乎是斜倚上玻璃门，刺耳地微笑一下。
　　“我不会告诉你的。”话音刚落，钳制住手腕的手掌突地轻轻一转，突如其来地扭曲了自己的胳膊，如火焰般灼痛的痛感穿过神经直刺脑髓，夏尔倒吸了一口气，徒劳无功地微弱挣扎起来。力道巧妙的限制令稍微一动就有剧痛传来，托马，可怕的恶魔。

　　街灯昏黄的灯光照亮了金发年轻人的半边脸颊，仿佛希腊神像般坚挺的鼻梁，显示着刚毅决心的眉毛。镶着金边的灰眼睛，看起来从来仿佛不会有任何感情般地，从很久以前的海边的城堡的时候，就这么冷漠地凝视着自己。
　　可怕的，却像野兽一样的，目光。
　　他从牙缝中挤出一句：“我不会告诉你的。”

　　嘲讽从年轻人的低笑中泄溢出来：“那不着急，至少，你，不会逃走。”

　　*********

　　“喂，我是托马，我父亲在吗？”迈进布雷瓦学生会办公室，托马迈开长腿，轻松两步走近办公桌拨通电话。话筒里年轻女佣惊惶地应了年轻的小主人一声，随即传来的是踢踢踏踏的脚步声。
　　哼，这些乡下女孩从来不懂得怎样当真正的佣人。时间是第二天早晨，布雷瓦本校区派来的专车将胡滕斯高中的学生们尽数接上车。学生会负责人则坐上来时的豪华轿车。

　　一路穿越市区，来到位于市区东郊的布雷瓦。据守门人说大车还未到。托马就自作主张，命令学生会的其它人在校门等候。自己则走进学生会办公室。

　　有些事他要确认。

　　夏尔，那个有着黑色鬈发和黑眼睛的男孩。
　　像地毯一样在眼前铺开的灰蓝色大海，碧绿的草原被九岁时拼命跑动的短腿甩在身后，爬下突出的冷硬峭壁，不顾一切地推开岩石爬上海岸，见到的只是水鼓中生生不息呼啸着卷起巨大浪潮的海水。还有墨绿色的西装制服，短裤，白衬衫，领带被漫不经心地扔在一边，黑皮鞋，袜子。夏尔脱掉了所有的衣物。而在大海面前，不支倒地，失声痛哭的孩子，那个捧着沾染夏尔体温和海砂，被咸涩海水浸湿的衣服而泪流满面的孩子是谁呢？

　　他竟然被欺骗了，狠狠地，8年。
　　足够让一个九岁的孩子成长为一个令人惧怕的男人。老布雷欧先生也绝对不会明白为何自己会生养出这样的儿子。

　　“哦？托马？”中年男人拿起电话，应道。
　　“父亲？你知道夏尔吗？”托马扣紧袖口，激动被巧妙地掩饰在质问之中。
　　“夏尔？你是说……？”布雷欧先生衰老了，老人松弛的嗓音透过电波传来。
　　“是的，我的意思是，那个我九岁时，家庭教师韦尔内夫人，当然，”讲到这儿，布雷欧先生干涩地笑了两声，托马故意停顿一下，“现在是我的母亲，你的妻子的儿子，夏尔。韦尔内。”
　　“哦，那孩子……他不是那时……你突然问他的这些事情，有什么事情吗？托马？”
　　这表明布雷欧先生并不知道夏尔现在还活着。那么，知道整个事情来龙去脉的，只有夏尔自己，还有一个人。托马冷冷地微笑起来，如果电话另一边的布雷欧先生看见这笑容的话，他必定不会如此轻易地相信他儿子的话。

　　这就是现代科技的先进之处。

　　“不，没什么。父亲，只不过我最近几天发现了一个学校里有个男生长得……很像夏尔。”他拨开白色百叶窗向校门口望去，黄色大巴已经停在了门口。深湖水蓝制服混杂在胡滕斯高中学生五颜六色的便装里。学生们正鱼贯而入。

　　“哦？是吗？”布雷欧先生颇具兴味地答道。

　　“是的，我甚至怀疑他就是夏尔，夏尔没死然后跑来吓唬我。”一个黑色的头颅在车门口探出来。是夏尔，那个他以为死了8年的男孩。
　　“怎么可能，一定是你看错了。我的孩子。”布雷欧先生轻声笑起来，“他的制服当时都在海滩被发现了，除此之外还有什么能解释他的失踪呢？”
　　“对了，母亲，”托马一眨不眨地看着黑发脑袋混在五彩的斑点中，从大门走入，进入教学楼前的广场。那里一个大理石雕像正从手中的石罐中喷出清澈的泉水。明媚的阳光如丝缎般照耀着碧绿的草坪，风信子的花蕾点缀着草坪，放肆地盛放着，无论从哪个角度看来都是宁静的校园景色。他继续说道：“母亲那时候有一段时间抑郁了好一阵子。”事实上，这段抑郁期一直持续了将近一年。
　　“所以我才让她去科西嘉散心啊。”布雷欧仿若沉湎在昔日的甜蜜回忆中般，沉吟道。
　　然后自那以后她就彻底变成一个温柔贤淑的慈母，仿佛那个名叫夏尔的孩子不曾从她腹中出生般地，从来不在这个海边的城堡生活过般地，从来没有在她的记忆里存在过般地，疼爱着布雷欧的儿子托马。

　　如果夏尔可以活下来的话，那么只有一个解释。
　　这不是仇恨，也不是迷恋，只是一种近乎疯狂的，无法用语言来解释的，存在于内心深处的肿瘤，他以为只要他掩饰得好，伴随他生活一辈子的毒瘤也可以留下来。在电话里喏喏应了两声布雷欧先生的嘘寒问暖，放下话筒，重新来到窗前穿过百叶窗望去。

　　我想没有你我就活不下去了

　　黑发似有心电感应般地恰在这时抬起头来注视向办公室百叶窗的所在处，仿佛知道托马藏匿在此处，在一帮都是埋头走路观赏校园的学生中显得分外显眼。黑眼睛漆黑如墨，亮如点星。这个男孩子叫夏尔。

　　我感觉我的心远离了我自己
　　但是这和生存无关
　　应该统治它

　　这是亲生的母亲病逝之前，他为她念的最后一首诗。夏尔从来没有机会听他念到，但是很快地。
　　他从九岁生长到十七岁也只是一眨眼的功夫。
　　夏尔怎么会听不到他琅琅诵声呢。

　　*****

　　“喂！夏尔！布雷瓦学校可真大啊！”伊佐尔拽住夏尔的衣领，凑在他耳边悄悄说。夏尔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布雷瓦私立学校，正如伊佐尔所说，占地面积庞大，从东至西分别是小学部，中学部，大学部。分别被冬青构造的绿色围墙隔绝，仅仅在墙里有一道门作为通道。这样三个学部就各自独立地运作了。现在他们走进的，如布雷瓦学生会的负责人所介绍的，正是中学部。宽广的广场之中有潺潺流淌的喷泉，两侧是林荫小道，盘旋的小道两边围绕着颀长的梧桐树。而正对他们的是白色的教学大楼，更多的，譬如说体育馆，学生公寓，都在教学大楼之后。而他们，有整整一年的时间——那个淡金色头发的高大男生语带嘲讽地说，体验在布雷瓦的奢华生活。

　　然而这不在夏尔的考虑之内，此时此刻，他所能够想到的，所能够触及的，所能够嗅到的，全盖着托马，托马，托马，托马，托马，托马的印章。

　　[夏尔，你现在有麻烦了]
　　说这话的是，母亲和布雷欧先生结婚的那天，他穿上新近订做的制服站在穿衣镜前，墨绿色镶金边的领口袖口，头顶是黄黑条纹交间的帽子。然后托马身着同样的衣服站在他身边，镜中的比自己略微矮一点的金发男孩像岩石般无表情地这么说。

　　因为他违反了与托马的协议，他把自己的母亲重新带回城堡给布雷欧先生。那个孩子甚至没有生气，镜子里的灰色眼睛甚至看不出一点怒火，他只是这么说。

　　恶魔。

　　妈妈，妈妈，救我！救救我！
　　那个女人现在是布雷欧夫人，他尽可以逃走，却不得不为了那个女人活着。因为她在医院里找到这个昏迷在病床上长达几个月的孩子时哭得多么悲伤。那总是拥抱着自己的柔软的胸脯，棕色的泪水流淌的眼睛，浅褐色的头发鬈曲柔软。妈妈，美丽的妈妈，温柔的妈妈，总是爱着自己的妈妈，为了自己可以舍弃和布雷欧先生在一起机会的妈妈，相信自己的儿子还活着而瞒着所有人不顾一切寻找的妈妈，为了让自己逃离托马而让他来巴黎住寄宿学校的妈妈。

　　现在被托马发现了。所有的秘密。布雷欧夫人所扮演的角色也很快要被揭穿了。

　　走进门庭，草草浏览了教学楼，体育馆，操场，来到学生公寓。一个深湖水蓝的身影站在门口。定睛一看，即可辨认出正午阳光下如同王冠一样光华闪烁的金发。

　　托马。

　　“现在由我，布雷瓦私立中学部男学生会长公布住宿名单和宿舍号。”金发青年冷漠微微鞠了一躬，从口袋里拈出一张文件，对着在玄关聚集的众男生念到。女生早在前一刻，就被女学生会长带走了。

　　………………

　　“斯奇培尔，伊佐尔，302。”人群中发出一阵兴奋地喊声，不用看也知道两个人在击掌相庆。

　　…………

　　“雷诺，伊吉利尔，304。”雷诺同情地拍拍夏尔的肩膀，在淡金色头发男生的召唤下站在他身边。现在胡滕斯高中只有他一个人没有被分配宿舍了。

　　“现在，各宿舍长带领舍友返回宿舍，注意事项和宿舍守则，希望你们细心向新同学交待。”托马叠起文件，重新溜回口袋里。抬眼扫视一圈，清晰地说道。

　　“等等！你还没有说夏尔他——”伊佐尔伸出右臂，怒气冲冲地叫喊道。

　　那一刻时间好像凝固了，全身冰冷的夏尔目瞪口呆地凝视着唇形分明的优美嘴角恶毒地弯起。优雅不含一丝杂质，冷漠却可媲美严冬，托马答道：

　　“鉴于宿舍基本分配完毕，夏尔。韦尔内同学可以和我共用一个寝室。”人群中泛起一阵小小的骚动，像是大海上掀起的微弱涟漪一般，夏尔还未来得及分辨便即刻平息。当然他没有忽视托马。布雷欧冰冷的一瞥。

　　夏尔，现在你有麻烦了。
　　他的唇形如是说。

　　啊啊……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