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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城堡之王(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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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布雷欧夫人再次打电话时是两个星期后的周末。下午的欧美文学课刚结束,夏尔就给自己找了一个外出的借口,甫一听到电话里母亲熟悉得像要刻印在记忆里的声线,他把手塞进西装制服的口袋里——是布雷瓦的深湖水蓝镶暗黄边的制服。装作自己现在就是处于那棕色的仿如夏花盛放的目光沐浴之下,拥抱母性温暖柔软的胸脯,把额头紧贴在电话亭透明的墙壁上,慢慢地,仿佛非常疲倦地说:“妈妈。”
在树丛的另一边,布雷瓦中学部足球队的集训正在热火朝天地进行着。“一二一二一二一二!”那天和托马一起来胡滕斯的那个淡金色头发的男生——后来和雷诺在一个宿舍的伊吉力尔,皮肤晒得红里透紫地脱皮,穿着一件黑白条纹的队服,正扯开嗓门大喊着什么。
“啊,夏尔!上次……”母亲的声音,正是这声音在他混混噩噩的,没有一丝光线照射进来的昏迷的水底世界响起。
像美人鱼一般妖娆的……他闭上眼睛,但是没有忽视伊吉力尔朝电话亭的方向投来的怀疑一瞥。伊吉力尔是……布雷瓦中学部学生会书记,同时也是托马的贴身跟班。这么说的话,这几周来身后莫名其妙响起的脚步声,总是被别人监视的怪异感,还有鞋柜里的匿名信,以及被胡乱涂抹的课桌,还有书本里夹的剃须刀片,算是有了确切的答案。
或许可以换作是圣母的歌唱,他把思维重新转回母亲的话音。校足球队的哨声和喊声变成了背景里某种模糊的噪音。
“……很担心你。”
“妈妈……”永远美丽的妈妈,穿上婚纱会像初次的新娘般一尘不染的妈妈,为自己流泪的漂亮棕色眼睛,圣母般纯洁的妈妈。这声音像是拨动他心弦的手指,一溜过滑出一阵乐音。
“夏尔?最后你也没有跟我联系,布雷瓦和胡滕斯的事情……怎样?还有……”
还有托马?怎样?妈妈虽然没有这么说,夏尔已经为她心说。
“妈妈,我到了布雷瓦学校。”话筒对面传来一阵抽气声,“上帝啊……夏尔……”
“可是,妈妈你不要担心,我很好!我真的很好!”他弥补似地赶忙抓紧话筒,几乎喊叫起来,几个经过的中学部学生怀疑地朝他瞅了一眼。他转个身背对着林荫小道继续说道:“这个学校真的很好,环境很美。还有,我现在和托马一个年级,可是不是同班上课。”
“可是,托马……他不会认出你来吗?”这柔美的女声已显见带着岁月的痕迹,海风磨粗了柔韧的声带,带出海砂的粗砾。即使如此也不能掩饰从中透出的忡忡忧心。
他心不在焉地抚上用了白色药棉和纱布,浇上消毒水包裹起来的食指——在那次书本里发现的剃须刀片的小小事故里,他是唯一的受害者。这是当然的,自己的课本,当然是自己倒霉。而且……没有任何明显的证据能证明真正的犯人就是伊吉力尔,或者其幕后指使者是托马。
“那边的小心!!!”然而说话之时已经迟了一步,夏尔抬起头,一个滚圆的黑影迎着阳光飞来。
真是美丽的阴影,镶着金色柔和光边的黑影。事后夏尔曾经这么想,如果当时他有带照相机或者素描本的话,一定要把这么漂亮的物体描绘下来。当然,如果不是之后的玻璃门向被炸弹冲击一般地碎掉,从足球击中的中心呈放射状散开的菊花纹,然后玻璃一片片飞起刺向门后首当其冲的受害者。
“夏尔?夏尔?”他从震惊中惊醒时,想到的第一件事是拣起掉落在电话机前的听筒,里边另一个女人声嘶力竭地呼喊着,“夏尔?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了?我听到了一声巨响??!”
从额头被划破的创口流下来温热的鲜血,像一条蜿蜿蜒蜒的小溪滑过眉头,感觉它们的轨迹似乎有些搔痒,他用空闲的左手背伸上额际一抹,探至眼前一看,立刻心里凉了半截——他要在自己昏迷之前,赶到医务室去。而这时,更多的血液从额头外翻的伤口流出来。滴滴嗒嗒地滴在话机上。
“夏尔?”
“妈妈?没事!只是校车撞到墙上去了。刚好在附近,我吓了一跳!”他笑了两声,不知道为什么,对自己这个毫无经验的笑话相当好笑,“不过幸好没有人受伤。”除了我之外,他加上一句。
“你在学校……还好吧?”母亲显然是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之中,“早知道会这样,我那时还不如……”
夏尔打断了妈妈的罗嗦:“妈妈,我很好!告诉过你不用担心!托马根本不认识我!还有,他真的是一个非常有教养的绅士。我们根本不会有什么麻烦。”
电话里女人长叹一声,如释重担地说:“这还好……我就担心……”
说话间滴到话机的血越来越多,他几乎迫不及待地对母亲哀求起来:“妈妈,我马上还有选修课要上,我要走了,好不好?”然后在女人还来得及反应之前啪嗒一声把话筒甩到话机上,冲出支离破碎的电话亭。
过去和现在以及未来的幻象仿佛迷雾一般在眼前摇晃,一忽儿是九岁的托马说
你得答应我你和你妈妈绝对不会回来微弱的光线在他头顶像王冠一样闪烁着,那个孩子看起来如同海边某国的皇帝或者国王一样傲慢和不可接近。骤然间又变成十七岁的布雷瓦中学部男学生会主席,面无表情地在胸前交叉双臂。说话的时候他们是在到达布雷瓦的第二天还是第三天?是在他们的宿舍还是学生会的办公室?总之空气似乎非常之清冷,呼出的气体都在一两秒内变成了闪闪发亮的冰晶,冻结在脸颊上,又或许那是因为灰色的眼睛的缘故,看起来像是斯堪的那维亚海边嶙峋的峭石般冷峻的目光,足以把接触到的东西冻结。而看起来冷酷的薄薄嘴唇张开,吐出奇怪的单词。
不,不对,不是奇怪的单词。正确地来说,是法语。口音纯正不杂含方言的法语单词。那孩子既然在那时看起来就仿佛是大人般的成熟冷漠,那么夏尔就没有理由怀疑他的才能。夏尔摁住额头上外翻的伤口,从几个路过的女生的脸色看起来知道自己必然面目可怖,于是加快了脚步,医务室距离这个电话亭还有一段距离。这就意味着他要和自己的神志斗争至少几分钟。他想起来了,托马说:
你还记你的誓言吗?
如果你违反誓言,就得下地狱。
孩子式的,在任何大人眼里看来都荒诞得不可思议的契约。用剪刀刺破指尖,把互相吮吸对方冒血的伤口,像是“血之盟约”之类的东西。
那个当年冒出一滴鲜红小血珠的指尖,当血痂脱落之后光滑如常,没有一个看到的人会想到之前在这方圆不足指甲大小的皮肤上上演过的戏剧。甚至这皮肤的主人也是最近才回想起在海边城堡里这可怕的记忆碎片。
忘记是多么不可原谅同时又多么慈悲的行为。
现在这个被遗忘的伤口被更新的伤口覆盖,上代数课时伸进书包摸着书脊有什么硬硬的东西。抽出来一看就是一道足以让胆小女生晕倒的深深伤口。疼痛的感觉在半秒后到达——这半秒在他感觉就好像一个世纪。
夏尔把伤口藏进裤袋里,直到下课才吮吸着鲜血直涌的伤口冲出教室。经过音乐课室的时候恰巧听见莫扎特的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悠扬地响起。他不由自主地慢下脚步,聆听仿佛林间落叶和雨打多瑙河的灵巧音符,这时透过门缝看见金发的脑袋微微扬起,然后是宽整而一丝不苟的制服,深湖蓝色,领口镶着暗黄边。金发的光晕就像皇冠一样,映衬着漆黑映出倒影的钢琴,琴面上黑色的,然而事实上是浅灰色的眼睛仿佛知道门外隐匿的窥视者般抬起。
然后他清晰地说:“夏尔?你得遵守你的誓言。要是你告诉了别人,你就是背叛者。”
夏尔把刺痛的手指塞进嘴巴里,塞得深深的,深深的,直到几乎要窒息的地步,直到舌头的根部也尝到了“背叛者”这个词湿涩嘲讽的恶意。血液苦涩的味道把身体如同一块海绵般浸湿。然后快步离开。
****
如果你违反誓言,就得下地狱。
如果地狱就是现在他身处的所在,那么地狱也不过如此。托马。
他的心因为这一个词而产生了巨大的震荡,这一个单词的简单音节仿佛什么会飞的生物般在心的囚笼里愤怒地撞击着内壁,激起巨浪滔天般的巨响,激荡着模糊不清的思维,有时这个词会飞到太阳穴附近,因为它是如此之近,以至于他的眼睑开始酸痛,预示着某种类似泪水的东西将要涌出。然后他就会有先兆地将它重新驱逐至心底的角落。
转过鹅卵石铺就的林荫小径,模模糊糊地听到伊吉力尔似乎迈开脚步在身后追赶,几粒小石子——应该是小石子,因为它们坚硬而疼痛地准确击中他的颅骨,激起颅内除却额头的伤痕,更加上震荡而引起的痛楚。然后如同铅铸的重物般滚落下来击中鹅卵石,清晰地发出一声脆响向两旁的灌木丛弹开去。那里风信子的淡紫色花蕾正含苞待放,蓝莓像一粒粒蓝宝石一样闪闪发光。
他加快了脚步,使劲睁大眼睛,他可以感觉血液突突地涌出来,还可以感觉有人在追赶他。纷至沓来的脚步,一个人,应该是伊吉力尔,还有两个,不知是谁,不过可以肯定,一定是足球队的人。
林荫之处散布着深湖水蓝的身影,三三两两地闲谈着,他认出他们是同他一起上欧美文学课的同学。他并没有向他们呼救,而是几乎疾奔般地经过他们,而对方也是见怪不怪地撇过头去。
有人大声喊叫道:“伊吉力尔,快啊,别放过那个胡滕斯的家伙!”几个人哈哈地大笑起来,夹杂着兴高采烈的尖锐口哨声,还有些似乎呐喊着什么□□的句子。
他扣紧伤口,徒劳无功地阻止血液冒出,然而温热的液体就仿佛温泉般从指缝,从手掌下边,从全身的每个毛孔,冒出来。
*****
浓雾仿佛梦魇一般笼罩着视野,一片无边无际的白茫茫之后更加是无边无垠的黑暗,深沉的仿佛被冻结了一般的冷漠收缩起来,压制着这块视野所不能及的微小乐土。这时候如果凝神细听,似乎远远地,传来水鼓悲凉苍郁的鸣声,城堡的灰色的塔尖在微蓝的曙色里轮廓格外清晰。
在这个城堡之外,有方圆数公顷的参天树林。他在城堡的第一次出逃,踩上湿漉漉的,被青色的苔藓弄得更加光滑的巨石,丝毫不在意肩膀上背包的重量。那个金发的孩子在身后筋疲力尽地试图跟上他。
夏尔!夏尔!贵族的儿子养尊处优的柔嫩手掌抓不住粗砾的树干,剪裁精良的西装短裤也被从山涧流出的小溪弄得透湿,锃亮的皮鞋则经不起青苔的一点戏弄。空气里弥漫着腐臭和同时的树木散发出的清香,水流也似乎散发着清甜冷静的味道。饱含汁液的树叶像帷幕一样垂在眼前。
我们迷路了!这都是你害的。我不玩了!托马站在泉水边上的巨石大声呐喊着,而夏尔则是居高临下地在森林边上的石壁上转身望他。如果托马是城堡的主人,那么他就是森林的主人。然后你知道他看到了什么?
那是神迹。
上帝你宽恕我吧
我一直在想你
来救救我
托马的祈祷让本来云翳遍布的天空开始晴朗。直到现在他仍然还是不敢相信。
夏尔!夏尔!乐园开始收缩了,曙色,塔尖,黯淡光晕下纯金色的头发,渐渐仿佛被水冲淡了般淡去。取而代之的是死气沉沉的黑暗,一动也不动,也不流淌也不跃动的黑暗。恐惧像是吞噬这乐园般地盘旋着翻卷起来,他无论怎么努力,也没法逃脱。头上的伤口像是被利刃割伤般地疼痛着。
他倒抽了口气,噌地从睡梦中惊醒,坐起。
“你醒了。”这不是欣慰,也不是憎恶,仅仅是一句陈述,就好像此时此刻,在医务室的病床上躺的是与己无关的什么人。
夏尔这时感觉额头似乎又有新鲜的血液冒出来,伸手一摸,眼前就冒出一片金星。
包裹伤口的药棉和纱布不见了。
“你在找这个吗?”在距离病床一二英尺的地方,椅子上坐着的。没有开灯的房间黑洞洞的,微弱的月光隐约照出那个人裤腿。他站起来,前进了一步,将一块黑红色的东西递到他面前。“给你。”
他一把攫过,这正是被伤口的血浸透的药棉,新鲜的和陈旧的,已经结成血痂的血混在一起。有腥臭的味道。
“你趁着我睡觉,撕掉了我的包扎?”夏尔握紧药棉,不敢置信地问道。
“我们的小胡滕斯睡得那么甜蜜,叫都叫不醒,除此之外,有什么办法呢?”托马耸耸肩,重新坐回椅子,懒懒地说。
“托马?!你疯了吗?那个伊吉力尔,是不是你指使的??”他愤怒地抓起床头柜上的茶杯朝托马掷去。茶杯撞在椅腿上,一声脆响,瓷片四溅。托马纹丝不动地扣起双手。
“不是。”
有人急匆匆地跑过来,医务室的门被什么人咚咚地敲响:“托马。布雷欧,您没事吧?是不是那个胡滕斯的小子有什么暴力行为?”
夏尔按住伤口,畏缩了一下。
托马嘀咕了什么,然后回答:“什么也没有,只不过是我把茶杯打碎了。你们走开,我还有些事情要处理。”几秒钟之后门外的喧闹平静下来,这次深湖蓝色制服推开椅子,不耐烦地踱了几步,然后在他的床边坐下。夏尔无意识地向远离托马的方向移动了一下。一只手伸出来扣住他的手腕,醇厚轻柔的嗓音回响起来:“别动!”
他不敢再动,任凭对方拉出药棉和纱布,重新包扎。一切处理妥当之后,托马放开他,坐回去,毫无表情地凝视他。
被这种目光盯得全身发麻,夏尔终于开口问道:“那么跟踪呢?匿名信呢?课桌呢?还有刀片呢??!”
“跟踪和匿名信还有课桌以及……这个,”伸手指指他的包扎,说,“都是我的……部下替我办的。”对方嘲笑着回答,“如果你以为布雷瓦中学部男学生会长就是一尘不染的圣人,那你可真是大错特错了!不过刀片……倒是我放的。”
夏尔为最后一句话打了个冷战。对方似乎毫不在意地继续说:
“趁着你睡觉的时候……打开书包,把刀片插进去,一个宿舍就是这么方便,不是吗?不过有些人居然蠢到把手伸进去,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你是个疯子,托马!!?”夏尔发觉自己紧紧地握着棉被,于是强迫自己放松僵硬的指尖。舔舔干裂的嘴唇,指控道。
“我想你立下誓言的时候,早就该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托马冷淡地仰起下巴,指出,“这只能证明你是一个不能全面认清情况的笨蛋。”
夏尔噌地掀开棉被,只穿着病号服下床直奔到托马的面前,下一秒他突然发现自己扣住托马的喉咙。被他的力道逼得向后仰去,托马在黯淡的光线里冷漠地微笑着说——如果那个动作可以被称为微笑的话:
“伊吉力尔是个更甚于你的傻瓜,我只能这么说……”
他加重手上的力道,嘶嘶地威胁道:“为什么??”
“因为你发誓的对象是我,所以履行这个誓言的也只有你,对我。”夏尔觉得自己的呼吸仿佛突然被限制了一样,什么地方火焰开始燃烧。
“伊吉力尔,他是个大块头的虐待狂,不过他没认清的是,我只能允许到这种情况。”冰冷的指尖,冰冷的体温,修长的手掌抚上他的脸庞,托马为夏尔的寒颤再次微笑起来。
“身体的伤害,能加诸你的,只有我一个人。因为你的誓言对象是我。所以我不允许这种情况再次发生,你也要记得。”冰冷的手指突然勾住他的后颈(他后颈的头发突地立起来),把他的头颅拉下。
托马的嘴唇就像在森林那次,夏尔为了救他而给他施以人工呼吸的那次一样冰冷。这是夏尔离开托马嘴唇的第一个想法。然后对方把他推开站起来,整整衣领说:“晚安。”
这里要讲的,是一个关于城堡之王和一个黑发男孩的故事。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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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马的性格,长大之后会变成怎样呢?我一直这么怀疑,不过我想,他一定也是小时候那种冷漠高傲的样子,还有那首诗给我很大的震撼
“我感觉我的心远离了我自己
但是这和生存无关
应该统治它”
我以为这首诗应该可以说是概括了他性格里的主要特点,不懂如何处理感情的动物说的就是这样的孩子。而且长大之后,失去一次夏尔,应该会让他的性格更为扭曲才是(作者认为)。而且这里夏尔背叛他,然后又在他面前出现,遇到这种情况,虽然外表看起来还是冷冰冰的,但内心其实是怒火滔天吧。这种性格……真的很可怕……|||||||||||||||||||||||||||||||||||||||但是我就是为这种近乎疯狂的性格着迷……说起来我这个人大概也是类似于夏尔这样的被虐狂吧?(众人殴飞)
叹……乱七八糟写了这么多,其实我也掌握不好这两个人的性格,只能祈祷看到的人喜欢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