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塘栖之洋白佬》东东堂

2、二

　　洋白佬这个名字，和全国人人皆知的杨白劳一点关系都没有。有一种名叫白化病的疾病相信大家多少都有听过吧？因为基因突变导致黑色素生成异常，头发也白，皮肤也白，就像是外国白种人一样。江南一带人的人把外国的白种人和有白化病的人都叫作洋白佬。这种病因为近亲结婚的几率加大而被人熟知，但其实不是近亲结婚也有一定的几率出现这种基因病。
　　丽娟的大儿子便有这种病。人总是会对和自己不同的人感到害怕，因为人是社群动物，对方一旦和自己的不同，特别是不知为何产生这种不同，就会让人本能地产生防御心理。这种自卫心理，更可能演变为攻击情绪。丽娟的儿子秀俊，天生长相就和其他人不同，小时候难免会成为同龄孩子们孤立的对象。虽然长大后也交到了不错的朋友，考上了好的大学，但是丽娟也知道有些性格是从小就养成的。孩子虽然没有自小医生说的那些并发症，健健康康地长大了，但是不善交际的毛病，让他在出社会后处处碰壁。靠自己的努力在杭州城里的大公司没工作上两年，还是被单位的领导排挤了出来。再然后又换了几份工作，再加上时运不济碰上最近的经济，如今他已经在家待业五六年了。不过她也没有那么在意，只要孩子健康比什么都重要，她能担起养儿子的责任。
　　因为儿子有天生的疾病，丽娟和先生得以得到照顾，在计划生育严格的那个年代再生了一个女儿佳丽。女儿很健康没那样的基因病，还和儿子一样读书认真。考上了南京的大学后先是在大公司任职，而后又和朋友创业开办了公司，是邻里街坊皆为赞叹的好女儿。虽然快三十了还没结婚，不过丽娟也没有多在意。她和先生虽然现在看来学历不高，可在她的那个年代也都算是知识分子，相比找个好人家相夫教子，女孩子在这个社会里实现自己的独立，展现出自己的能力是件更为重要的成就。
　　只是那女儿，而今就这样抱着个孩子站在了她的眼前。
　　“你怎么回来了？”佳丽的性格独立，很少和家里联系。再加上工作繁忙，丽娟也怕打扰她不敢和她多联系，现在也不是过年过节的，她从没想过会在这里见到女儿。
　　佳丽没回答她的问题，只是笑着对孩子说：”小浩啊，叫奶奶。“
　　孩子刚被哄得停住哭闹，抽着鼻子没有发声，眼里满是面对陌生人时的紧张。
　　”这是谁的孩子啊？“
　　”我的。“
　　这是什么话啊？这孩子从来没说过结婚生子的事，自己怎么就活生生多出来一个外孙？丽娟见到邻居们也露出了和自己一样疑惑的表情，总之这事得先上楼再细谈。
　　可一旦上了楼就错过了谈这事的时机。哭累了的孩子很快就睡去了，秀俊正在自己的房间里玩着电脑，佳丽一到家里便和哥哥搭起话来。丽娟给兄妹俩热了点心店里拿来的锅贴，虽然早已过了一般人家午饭的时间，可有了这个垫肚便也不急着吃饭。她看看话不停嘴的女儿，看看好不容易露出笑颜的儿子，再看看躺在床上安静地睡着的小男孩，决定还是先把午饭做了，把这事放在餐桌上说。
　　可要谈事就是这样，一旦有犹豫，就容易错过时机。看着吃饭的时候相谈甚欢的兄妹，吃完饭哭闹着要妈妈的孩子，好不容易哄好孩子，已经累得趴在床上的女儿。忙完一切，天色也渐渐地暗了下来。
　　“让孩子和你哥哥玩会儿，你帮我准备晚饭吧。今天是你哥生日，有不少菜要做呢。”
　　“欸？对了！今天是哥的生日来着。蛋糕呢？定了吗？”
　　“都几岁了还过生日呢，妈，就像平时那样吃吧，别像之前那样吃上半个月的剩菜。”
　　“我心里有数，总之你过来帮我的忙。”
　　“等等！我先给哥定个蛋糕！”
　　做女儿的，怎么会不知道妈妈叫她去帮忙，实际上是找她谈话的。她用定蛋糕的借口推脱着，等妈妈叫到第三遍后才不得不到厨房里。
　　丽娟指挥她赶紧去洗菜，没切上两下不出所料地问出了那个问题：”这孩子是怎么回事？“
　　佳丽犹豫着怎么回答，直到水溢出了洗菜盆，她才开口说：“我不是说了么，是我儿子。”
　　“你结婚都没有结婚，哪来的儿子？“
　　”人工授精的。大概三年前，就是那年借口说要加班，没回来过年的那年。“
　　”你不是说，那是美菡的孩子吗？“乍一见面没认出来，可都半天过去了，她冷静想了想自己也不是没见过这孩子。难得几次的视频通话中，一个男孩子曾经闯入过手机镜头。只不过那是很久以前了，这岁数的孩子长很快，每天都是一番模样，不仔细看就想不起来。
　　”嗯……但也是我的孩子。“
　　”那美菡呢？“
　　佳丽没有回答，只是用力扣着一根空心菜的菜梗。可这菜梗也太容易断了，根本就经不起扣，她又不得不拿起另一根来。
　　”两个人吵架了？“
　　丽娟以为这个问题依然会得不到答案，但没想到一阵沉默后，换来了佳丽的反问：”你都知道些什么？“
　　知道，当然知道。自己的女儿当娘的怎么会不知道？她知道佳丽和那女孩子从读大学开始就是不一般的关系。那女孩子也曾被邀请来家里过上几晚，那夜想给两人送水果的丽娟，还没推开门就看到了那个狭小房间里拥抱热吻的两人。只是孩子不说，她也没打算戳破。孩子还小，还不懂事，等到岁数了就会走上正轨了。她开始是这么想的，可时间渐渐过去，她也渐渐接受了孩子的取向。只要孩子幸福就好，只要孩子过得好就好。虽然不敢联系孩子打扰孩子，可看到两个女孩子在朋友圈里发的那些合照，一起旅游，一起工作，一起在灿烂的阳光下笑得比自己更幸福的模样，她也早就释怀了。
　　就算孩子从没打算对自己坦诚这件事，她也愿意支持自己的孩子。说要买房，就拿出自己攒了几十年的所有积蓄来，说要创业开公司，就不惜把自己刚拿到手的退休金汇到她的账户。自己也曾体验过那样的婚姻，知道和自己爱的人一起生活是多么幸福的事，她希望孩子也能体验那种幸福，如果能一直幸福下去能比她幸运就再好不过了。
　　不过，女儿现在看起来，一点都不幸福。
　　“两个人在一起，哪有不闹矛盾的。我和你爸爸也常闹矛盾。”虽然现在回想起来都是些幸福的回忆，可夫妻怎么可能都恩恩爱爱的。每逢吵架的时候，她也想过回娘家，只是那时候没这个条件。要从这个小镇回到河南农村，放在现在都得花上两三天功夫，更何况是交通不发达的那个年代。现在女儿有这个条件，倒也不是件坏事。
　　“回来歇两天也好，你跟美菡说了这事了吗？”
　　“当然了，我们两个彻底分手了。以后我和孩子一起过，她过她的，我们两个一点关系都不再有。”
　　人在说气话的时候自然会这么决绝，丽娟以为孩子正在气头上。世界上不会有不会停的雨季，等双方气消了，对方来联系了，她再使把力气，两个人又会走到一起去。夫妻间不就是那么生活过来的吗？
　　“那家伙有新的女朋友了。”
　　虽然是极为平静的语气，可说这话前的停顿还是说明了女儿说这话时是强装的镇定。还好丽娟的刀这会儿没落下及时停下了手，不然手指非得砍掉一个不可。
　　“我知道她在外面有人有一段时间了。在美国生完孩子回来后，我就忙着在家里照顾孩子，都没什么时间去公司里。她没多久后就和公司里新来的秘书搞上了。刚开始的时候，我觉得她只要还认这个家，偶尔在外面玩玩什么的没什么。为了孩子，我什么都能忍。可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她通过新注册的公司让我原来的股份都成了空壳，共同账户里的钱也都转到了她的名下。气不过的我和她大闹了一场，可这反而激化了矛盾。那个公司秘书，甚至开始出入我们家门，两个人甚至在我面前都不再避讳。我不再想过那种日子，所以就带着自己的孩子回来了。”
　　看到女儿满面的泪水前，丽娟都没能从这个故事里回过神来。抛家弃子的负心男人，电视上都已经好久没有播这种离谱剧情的港式肥皂剧了，这是真的发生在自己家里的故事吗？
　　佳丽停下了择菜的手，转过身来哭着叫了声妈。她颤抖着脚步走到了丽娟的面前，想从母亲那里得到个可以温暖自己的怀抱。可却被丽娟一把推开了。
　　丽娟也不知道自己为何是这个反应，或许是自己也没面对过这样的状况，可明明当年得知先生噩耗的时候她都没有这么慌乱过。
　　孩子还在一边哭着一边喊妈，这动静惊动了秀俊跑到厨房来看发生了什么事。还不怎么会说话的小浩，看到哭成泪人的妈妈忍不住往她这边扑着双手，多亏了秀俊紧紧地抱住了他才让他没从舅舅怀抱里掉下来。
　　”都是自己自找的，现在倒是想起我这个妈来了。“许久后，她又一次拒绝了女儿，然后说到。
　　佳丽这才哭得小声了些，她自然也没想到好不容易将这事说出口，妈妈会是这种回应。
　　”当年我就让你不要去这么远的地方读书，你偏要去。当年我让你不要辞职，你偏要辞职。买房子，生孩子，你都是做完了遇到问题了才想到我这个妈，你当初做的时候怎么就没想过和我们商量下，哪怕是告知一声？现在好了，抱着个大小子知道往家里躲了，你眼里不是没我这个妈吗？这会儿咋知道回来找我了？“
　　后悔归后悔，可气话一旦出了口想要再收住就难了。小浩似乎也被外婆的语气给吓到了，很快跟着妈妈一起哭了起来。
　　听着一大一小止不住的哭声，丽娟只觉得脑袋更是涨得慌。她生气地扔下了手里的菜刀，跑进自己的房间甩上了门。
　　”砰——“门传来一声巨响，可那两人的哭声一点都没有褪去，像是箭一样刺着她的心脏，一支接着一支，丝毫没有要停止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