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塘栖之洋白佬》东东堂

1、一

　　这一次要说的故事，主角的名字叫作丽娟。那个年代再普通不过的名字，在这个时代也不过是个再普通不过的阿姨。
　　“丽娟，时间不早了。你先去给你妈买菜吧，这些我等等算完帐来洗就好。“
　　早餐店的老板娘刚说完这句话，别的伙计就笑着说到：”急什么，我们丽娟姐现在赚的可是双份工资。“
　　老板娘给了那伙计一个让她闭嘴的眼神，然后把一旁打包好的餐盒交给丽娟说：“这盒锅贴带去给秀俊吃吧，他喜欢吃。”
　　“这……老是拿怎么好意思？”
　　“都是凉了的，卖给客人也不好吃。你就当我帮我收收可怜吧。”
　　老板娘话是这么说，可锅贴是店里的招牌产品，明明刚刚有小伙子来问还回头过一次客人。她知道这是专门给她儿子留的。今天是大儿子生日，锅贴是他最喜欢的点心。
　　丽娟看了眼时钟，如老板娘说的时间确实不早了。她谢过老板娘，然后脱下了围裙，整理了整理衣服，拿着布袋走出了店里。

　　今天天气很好，习惯了室内的光线，一见到这么灿烂的阳光甚至让人觉得有点头晕。丽娟闭上眼睛定了定神，不过再一次睁开眼睛来，还是觉出了这阳光的美好，好的天气总是让人的脚步也变得轻快。
　　从小巷拐出来的大路正好通往景区，好的天气又恰逢周末，街上的人摩肩接踵，无比热闹。她有时候也会厌烦这些游客，乱停放的车子，喇叭声夹杂着小孩失控的尖叫，奶茶店前难以行路的人行通道，还有满地的油污垃圾，这些都是她每天来回路上最大的障碍。但今天，她却觉得这些无比美好，热闹很好，孩子们很可爱，年轻人的笑声很悦耳。
　　在这美好的春光下她也很想去运河边逛逛，可是她没有时间，今天出门已经晚了，婆婆还不知道有没有吃上早饭。
　　菜市场已经过了早市的时间，没了本地的农人，贩子的菜价要高上不少，好的菜也被选去不少。刚刚因为春光而带来喜悦的心头，又被今天该做些什么菜的烦恼占据了。孩子总是一句随便，老人总是嫌弃的话语，这些也都已经习惯，可到底该做些什么菜，依旧是每天发愁的重点，特别今天是孩子的生日。
　　幸运的是今天没在市场没遇到什么熟人，不然攀谈上一番又要浪费上不少时间。她好不容易选了些鱼肉，又搭配了素菜，急匆匆地赶往婆婆的家里。

　　“妈，你得想想我们明明。都结了婚了还没个房子，所以到现在都不肯生个孩子。你给那个洋白佬有什么用？又不会结婚生孩子？”
　　“谁说我们秀俊不会结婚生孩子？他是洋白佬又不是断子绝孙！你们一个个有手有脚的不会自己赚钱买房子吗？”
　　“买个房子要多少钱？我们明明难道还不努力吗？你知道他年纪轻轻的在单位每天加班到几点？那洋白佬呢？我拖了多少关系给他找了份工作，结果才上几天班就不上了？在家里荡荡儿都荡了多少辰光了？这种人能有出息才怪呢。”
　　“你真是一点良心都没有！秀俊再怎么荡荡儿也是你侄子啊！”
　　“是我侄子所以我才恨铁不成钢！有手有脚的不赚钱就靠着我们几个老人养他养他习惯了，要是我们几个都死了他怎么生活？都是那个外国佬从小宠他宠坏了！妈！他们一家都不是正常人，我们明明可是这家里唯一的正常人，这个家里唯一的香火！就因为那洋白佬，我们明明从小就没人宠他，让他吃了多少苦？现在我们做大人的能给他个家都不给他啊?我们家现在就这么个正常的孙子，你难道真的要断后啊？”
　　还没进门，就听到屋子里传来的争论声。听到这声音，丽娟忍不住在外面驻足犹豫了一会儿。好一会儿后她看了看手表，觉得时间等不了了才长吁了一口气，拿出钥匙来打开了婆婆家的门。
　　小姑子似乎没料到她在门外，见到她进来后露出了些惊愕的表情。也不知道是不是意识到了自己刚刚说的话她都听到了，脸上满是尴尬的表情，好一会儿后才和她打招呼说：”来了？“
　　丽娟简单地应一声，然后拿着袋子径直走向了厨房。
　　”你看看！都嫁进来这么久了，连点礼貌都不懂。外国佬就是外国佬！“
　　小姑子轻轻地对婆婆地碎念，其实丽娟都听在耳朵里，不过这么多年都听过来了，而今的她已经不觉得刺耳。

　　是，她确实就是小姑子嘴里的外国佬。外国佬这个词，在这个小镇上的老人嘴里并不一定是外国人的意思，以前的社会不像现在。那时交通不发达，就算是想换个地方生活，也因为体制不是件简单的事。像塘栖这种小镇不像大城市，在镇上几乎都是土生土长的人，就算是工作调动也多是杭州最多是省内调动来的人。在这些人看来，听不懂吴语得说普通话的人和外国人差不多，所以习惯称外地人作外国佬。
　　丽娟是地地道道的洛阳人，祖辈世世代代生活在她出生的那个村里，很少有人出来。她那个时代，整个村子就她一人考上中专离开了农村，到了洛阳城里分配到了工作。在招待所里做服务员，这在现代人眼里再底层不过的工作，在她那个年代可是让全村人羡慕的好工作——有城镇户口，有稳定的粮票布票，能穿光鲜亮丽的衣服能打扮。
　　她是在工作中认识他先生的，他先生是位高中语文老师，长相标致又有文采。到河南来交流教研经验一次入住洛阳的招待所，两个人一见钟情，很快就陷入了爱河。那时严格的户籍制度下，借着结婚而离开老家是为数不多合法的机会。老家的人不知道塘栖是在杭州的什么地方，只是一听到有名的江南城市就充满了遐想，再加上是新一批改革开放的城市，这名号已经被一些偷偷去深圳打工被抓回来的农民工美化成了天堂。能合法去沿海开放地区的她一下子就成为飞黄腾达的故乡传说。而事实上她确实也一度生活在生活的甜蜜之中。那时代正是这个江南小镇飞速发展的八九十年代，作为中专生还可以包分配工作。她很快和先生成家立业，有了两个孩子。虽然第一个孩子有先天性疾病，可也因此符合计划生育有了又一个女儿，一家四口儿女双全幸福地生活在这个富庶的小镇。
　　世事和时代，变化总是快到让人猝不及防。先生凭借着渊博的知识很受器重，就在要升职为校长的档口，一次去市里开会的路上发生了车祸。发生车祸的地方那时还是偏远农村，因为缺乏急救，先生在送到医院没多久后就去世了。就在她打算从丧夫之痛中好好整理好好开始生活的时候，下岗潮又来临了。这座江南小镇的集体经济曾有多繁华，到时候下岗的人就有多少，整个小镇曾经都陷入在那种寂静的停滞之中。
　　无奈之下她试着做过小生意，试着各处打零工。多亏了两个孩子都懂事，让一个带着俩孩子的单身母亲从贫困的苦痛中挣扎着走了出来。孩子们靠着自己的努力考上了大学，找到了工作自立，而她也熬到了退休的年纪。虽然退休工资不高，但一家人也都过习惯了节俭的日子，只要没有特别大的花销，就不再有饥饿的烦恼。也因为这样，她现在虽然还在操劳，但却总是不乏幸福的感觉。
　　也因为这样，她对听了三十多年的外国佬这称呼不再像年轻时那样敏感。更何况她努力融入本地的生活，能听懂大部分吴语，也能用简单的吴语和人交流，被人当作本地人生活便利不少，比如买菜时，终于没人杀她的猪了。
　　“今天怎么买了这么多菜？发黄财了？”婆婆走进厨房来翻了翻那些菜袋子问。
　　“今天是秀俊生日，所以多买了一些。”
　　“哎呦，对这儿子真好。一把年纪了还不出去上班，吃倒是吃得来得个好。”婆婆说，“前阵子社区给他介绍工作，他怎么又做了两天不肯去做了？”
　　“哪里是他不肯去做？是人家嫌他手脚慢把他回报了。”
　　“哎呦！那你怎么不跟我说的？社区那个金老师来跟我说的时候那叫一个难听。你也是！一点都不教孩子的么？谁刚刚做事手脚不慢的?跟人家讲讲好话讨个饶不就好了？”
　　”你也知道我们秀明从小不爱说话，不会说话。“
　　”都这岁数连个话都不会说以后怎么生活？这孩子真是被你宠坏了宠坏了！“
　　从小就和别的孩子不同，被其他孩子排挤孤立，要改变那样的性格哪是那么容易的事。不过丽娟也知道争执没有意思，所以保持了沉默。
　　觉得有点自讨没趣，婆婆拄着拐杖看了她一会后就走出了厨房。也许是受不了小姑子的唠叨，她打开了收音机调到了戏曲频道。正好那会儿有她最喜欢的越剧选段。
　　和婆婆聊了一会儿聊不到一块儿的小姑子接着来“视察"她的工作。
　　”丽娟你今天怎么来得那么晚？我妈还等着你吃早饭呢。多亏了有我过来，不然一个老太太饿着肚子饿出点毛病来怎么算？”
　　“今天店里有点忙所以晚了些。”
　　“你不是也领退休金了？阿程嫂那里的活好不好不做了？缺那点钱吗？”
　　是，缺钱。儿子迟迟找不到合适的工作，也不知道自己身后能不能找到人照顾他，在这个世界上孑然一身没有钱就没法活下去。女儿在南京生活，大城市里哪里都需要钱，好不容易给她钱凑了首付，也知道她每个月还房贷还得有多辛苦。自己也是，要是哪天能突然死去倒好，要是躺在病床上半死不活的没有人能照顾自己，她必须要钱来为病床上的自己维护最后的尊严。她的生活里，还是哪里都需要钱。
　　不过丽娟只是顾自在锅里热上了油，没有回答她。她知道回嘴只会陷入无休止的争论，到最后家务也做不好，她也什么都不会得到。菜入油锅发出滋滋的声响，很快就盖过了那女人碎念的声音，丽娟的心也静了下来。
　　做饭，打扫，从婆婆那里领过今天的菜钱，丽娟急匆匆地走向了自己的家里。
　　怕被说闲话，今天给儿子买的鲫鱼都没借放在婆婆家的冰箱，要是回去晚了就坏了。锅贴也是，本来就冷了，肉卤要是冻上就不好吃了。
　　她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和小区邻居们打招呼。她住的是先生生前单位分的老公房，院子里都是些和先生一个单位的老同事。大家在一栋楼里生活了三四十年，多少也都有些交情。而今他们和自己一样早就退休，没事做的老人白天就会像这样搬上几个椅子坐在一起晒晒太阳聊聊天，打发下退休后无聊的生活。
　　可就在走到自己单元的楼道下的时候，却注意到了一辆没曾见到过的车子。他们这样的小区不是节假日很少见到回老家的年轻人，虽然没有划定车位，但平时停的那些车也有了约定俗成的位置。
　　因为杭州的房价，不少买不起市中心的新杭州人首选的便是塘栖这样的周边小镇，也因此这两年房价涨了不少。是不是又有邻居趁着行情好把老房子卖给了外来人？
　　脑袋里刚闪过这个想法，想问问坐在那边的老邻居们，一阵哭声从车里传了出来。丽娟应声往那边看去，自己的女儿从驾驶座上下来了，从车后座的宝宝椅上抱出来了一个两三岁的孩子。
　　好在她没有出口问刚刚的问题，因为邻居们的视线都停驻到了她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