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6、月筑兰庭 ...
-
到第七日,正是艳阳晴天。纨月准备第二次疗程,便吩咐柳烟准备草药。午后,却见王木柔袅袅娜娜地来了。
纨月见她穿一身橙黄色锦袍,袍襟上绣着几多大海棠,在阳光下衬得人比花娇,于是笑道:“木柔姐姐,我盼了你好几日,今日终于来了。”
王木柔一脸苦相,叹道:“哎,我也想天天能见你。只是家父说女儿家不能老往外跑,非得让我在房内刺绣读书,真是无聊透顶。”
纨月笑道:“姐姐,恐怕姐姐日日相见的不是我吧。”
王木柔俏脸一红,挥起粉拳追着纨月打,边追边说:“你这个丫头,真是贫嘴。”
纨月嘻嘻的躲开,喊救命似得说道:“柳烟救命,木柔姐姐杀人啦。”
“纨月,定是你欺负木柔吧,我可从没见过木柔挥着拳打人呢。”纨月和王木柔同时停了下来,向着门外一看,见一个英武男子沐浴在阳光之中,除了兰伯卿还有谁呢。王木柔一张粉脸霎那间通红,收回拳头,转了身,娇怯怯地坐到了一旁。
纨月见状,笑道:“兰大哥,分明是你偏袒。明明是木柔姐姐打我,你却说我欺负她。你哪只眼睛瞧见我欺负她来着。兰大哥分明只帮着未来嫂子,可一点都不公平。”
兰伯卿呵呵笑了几声,双手背着,边走边道:“你真是鬼丫头!”
柳烟听着,捂着嘴嘻嘻得笑个不停。王木柔听罢,心中甜蜜得紧,面上却羞得受手足无措,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口中还小声说道:“我一心挂着纨月妹妹,没成想一来便糟了笑柄,看来是来错了。”于是,绣袍一挥,便要出门去。
纨月见王木柔面色通红,嘴角却微带笑意,知道其装模作样,便立即上前,挽着王木柔的胳膊,装出一副可怜样,柔声道:“姐姐别走嘛。纨月知错了。”
王木柔见纨月模样,心中好笑,面上却道:“哼,我好心好意,到被你取笑一翻,非走不可!”
纨月道:“姐姐,你不能走啊。今日仲夷做第二次疗程,凶险非常。你这一走,纨月心知得罪了姐姐,姐姐又不肯原谅,心中不安,可就危及仲夷性命了。姐姐……”
王木柔听罢,扑哧一声笑出声来:“死丫头,拿仲夷做台阶,看来我不得不下了。”
纨月喜笑颜开:“就知道姐姐心疼纨月,才不会怪我呢。”
“呸,谁心疼你,我心疼的是仲夷。”
兰伯卿见二人一唱一和,一推一就,也觉好笑。见王木柔目光投过来,不觉一怔,微微报以一笑。王木柔笑靥如花,又回坐到椅子上。
“柳烟,去带二公子出来。纨月,这次我来替二弟散毒血。”
“不用了,兰大哥。我的功力还算够。经过上次,我已知道该使多少力。况且每一次散血都会有变化,兰大哥你功力太高,又不知底,还是我来吧。”纨月将药铺在白布上,边说边做,倒是一点也不耽误功夫。
兰伯卿听纨月如是说,只得坐在一旁。
约莫半个时辰的功夫,纨月才将整个疗程做完,累得满头汗。兰仲夷道:“月儿,真是辛苦你了。”
纨月擦一把汗,道:“我是个大夫,医病人哪有说辛苦的。”
王木柔见疗程结束了,惊道:“妹妹,你真是让我大开眼界。只是刚才着实被吓了一跳,为何银针中流出那么多血?”
兰伯卿附声道:“正是,似乎比上一次多了。刚才怕打扰纨月不敢问,这是为何?”
纨月歇一口气道:“兰大哥不必紧张,毒血不能一次散尽,要慢慢来。打散的毒血会一次比一次多,直到最后两三次才会慢慢减少,不必担心,实属正常。”
兰仲夷道:“月儿,你背心还湿吗?要不要去换身衣裳?”
“不必了,上次背心汗湿主要是因为紧张。这次不会了。”
王木柔听二人称呼,又见平时孤傲冷淡的兰仲夷如此关切,不禁心中暗喜。再看纨月,却是目光清澈,模样清纯,暗道:纨月妹妹,看来你的姻缘也要到了,且看我如何收拾你。
突然间,院内响起匆匆脚步声。不多久,阿邦便前来,神色匆匆道:“大公子,二公子,侯爷有命,请两位公子上书房议事。”
兰伯卿道:“阿邦,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二弟刚刚诊疗完毕,要静养不宜操心。”
“这……”阿邦面露难色,看看纨月又看看王木柔。纨月和王木柔自然心知肚明,正要起身,却见兰伯卿大掌一挡,说道:“阿邦,有话就直说,木柔和纨月均不是外人。”
王木柔站起身,对着兰伯卿笑意盈盈道:“阿卿哥,我看我们还是回避一下吧。”说完,便拉着纨月进了内堂。
刚转进内堂,听得阿邦说道:“侯爷刚刚收到京城的书函,说皇上即将迎娶燕国的嫣然公主。此刻嫣然公主恐怕已在去长安的路上了。”
“什么?”这分明的兰仲夷的声音,带着几分诧异,更有几分恼怒,“皇上年近四十,而那嫣然公主还不到十五吧。可知哪日迎娶?”
“听说是正月十二。”
“大哥,推我去书房,去见爹!”兰仲夷的声音似蒙上了一层霜,比这寒冷的冬日还要阴冷三分。
纨月见兄弟二人出了兰庭院,心中一阵翻腾。这兰仲夷着实奇怪。燕国嫁公主,与他何干。再说如今朝中各种势力竞相争宠,弄得民不聊生,各地起义军四起,朝廷自顾不暇,与燕国联姻,不是好事吗?兰仲夷这幅态度倒叫人奇怪了。
王木柔轻轻上前来,浅笑盈盈:“妹妹想什么这么出神?”
纨月收回神思道:“我在想皇上娶燕国公主,可能想与燕国结盟,以便对付各地的反军。只是为何仲夷他们倒显得很着急?”
王木柔笑着,拉着纨月坐到一旁道:“妹妹,这些国家大事给他们男人烦去吧。我们女儿家就别去想了。”
纨月笑道:“姐姐说的轻松,等哪日战事紧急,让兰大哥上战场,姐姐就不会说得那么轻松了。”
“上战场?”王木柔一双俏目登时充满着惊愕,喃喃道:“这,我倒没想过。”
纨月看着王木柔,心中暗道,果真是官家千金小姐,万事不愁的模样。只怕将来兰大哥真要上战场,还不知要掉多少眼泪呢。于是甜甜露出一个笑容,问道:“木柔姐姐,如果兰大哥真要领兵去抗击匪兵,你会怎样?”
王木柔咬唇不语,霎时间满脸的哀愁,转而看向兰伯卿离去的方向,缓缓道:“少时读古诗《行行重行行》,始终不明白亦体会不到诗中意境。直到半年前阿卿哥前往长白山寻药,我日夜担心,时时挂念,才明白何谓‘相去日已远,衣带日渐缓。’”王木柔回眼看着纨月,忽然一个微笑,目光坚定的继续说道:“不过,若阿卿哥领兵上阵,我即便衣带渐缓,也矢志不渝!”
纨月俏生生地盯着王木柔,听她软软的吴语中却带着十分的坚定,心中暗暗佩服,不禁说道:“木柔姐姐,兰大哥有你这位红颜知已,真是他的造化。若有一日他敢欺负你,我苏纨月第一个不饶他。”
王木柔扑哧一声笑得花枝乱颤:“小丫头,若他真欺负我,你还真打他去么?你又打不过他。不过他若真负我,我便……,罢了,不过无中生有,哪有那种事。”王木柔笑道:“你这个死丫头,整日胡思乱想,等你找到如意郎君,看你如何百转千肠。”
纨月小嘴嘟气,佯装嗔意道:“姐姐,说什么呢?”
王木柔笑道:“好了,医了半日病,不累么?姐姐告辞了。妹妹好好休息一下。”
纨月急道:“姐姐不再多待会,说不定兰大哥一会就回来了。”
王木柔低眉柔声说道:“一时半会回不来了。迎娶燕国公主乃是国家大事,总得好好商量。好在来日方长,我也不在乎这一时半刻。纨月妹妹,你可要好好照顾仲夷。这么多年来,他对谁都淡淡的,我可从没见过仲夷如此真心诚意关心过一个女子。”
纨月见王木柔眉语目笑,也未及思量,便答道:“姐姐放心,我本就是为仲夷治病来的。”
王木柔又是甜甜一笑,却笑得暧昧非常,轻轻摇摇头,便轻移莲步,款款而去。
午后的阳光毫不吝啬地洒在空荡荡的兰庭院中,白墙青瓦,红梅苍松,分外的刺眼。纨月在院中转了一圈,又在红梅树下立了良久,想起当日见到兰仲夷的情景,不禁暗自发笑。
柳烟从后堂厨房出来,见纨月站在院中,便笑道:“姑娘,你别站在院中,寒风侵骨,当心着了凉。”
纨月顺手采了一支红梅,便进得屋来,说道:“今日阳光灿烂,照在身上挺暖和的。我到了江南这么久,一直都是阴冷潮湿的天气,还以为江南的冬天就是如此呢。”
柳烟道:“就怕姑娘北方人,不习惯,才劝姑娘不要在院中久立的。姑娘,这枝红梅甚好,我去找个花瓶来。”
“柳烟,我见书房架子旁有一只白瓷瓶,就拿它!”
纨月将红梅插在柳烟找来的白瓷瓶中,红白相间,枝延花茂,如红衣少女婷婷玉立一般,煞是好看。
柳烟道:“这红梅插在白瓶中,真是别有一番风味。姑娘,也亏得你想到如此插花,我们这小厅顿时也有了色彩了。”
纨月坐在一旁,神色凄然,白玉手指摆弄着艳艳红梅,喃喃道:“我娘插得花才叫好看,我们的草房虽然简陋,可是一年四季不绝花香。一晃半年了,也不知我娘怎样了。夫人的伤也不知好没好。还有两月就是除夕佳节了,我娘她们定是想我想得紧了。”
“哎,公子的伤还有一个多月才会好呢。不然这会回去,还能赶上跟家人团聚。不如姑娘修书一封,派人送去,一来报平安,二来遥寄思乡之情,岂不好?”
纨月眼珠一转,立即站起来,双手握着柳烟的手臂,笑道:“柳烟,就听你的。你真好。”说完,一路奔跳着到书房,提笔凝思片刻,挥挥洒洒一篇,顷刻间便写完了。“等仲夷回来,请他派个人去趟邙山。只是送信之人不知还赶不赶得回来过除夕节。”
柳烟道:“派我哥哥去吧。”
“你哥哥?”
“阿立啊。我们柳家就剩我兄妹二人了,反正平日里常见面,难得错过一次不妨事。再说哥哥可对姑娘佩服的紧呢。”
纨月脸上微微一红,笑道:“那是阿立大哥过誉了。柳烟,你可别信。”
“哪有,看你给二公子治眼睛就知道,哥哥可一点也没夸大。”
“你这丫头,没事来说我了么?快去看看仲夷的药,凉了没有。凉了药效可不好。”
柳烟一听,“啊”一声,急急忙忙又跑向后堂厨房去了。
纨月嘻嘻地笑出了声。等她走远了,又取下那支玉箫,抬眼便看见几枝红梅映入窗中来,真是花枝含笑画犹存,可惜没有白雪映衬,不过窗内取景,也够美了。纨月一时兴起,便来到窗口,对着那几枝红梅,也想吹那一首《梅花三弄》。可那《梅花三弄》岂是那么容易的曲子,吹了几次,终是曲不成调,调不成曲,想想还是作罢,免得污了这窗口的好风景。
曲调一转,《梅花三弄》便成了《长相思》。纨月虽是初学吹箫,但这首曲子却是耳熟能详的,因此吹起来也算连贯。只是曲中少了那份缠绵和牵挂,倒是多了一份哀伤。吹完一曲,纨月已是泪流满面。想起先生,纨月心中千般恨,万份仇,终是无处诉。
想来今日真是不适合吹曲。纨月放下玉箫,回到厅中,却见兰仲夷在院门处。纨月急急上前道:“仲夷,你何时回来的?为何在这里?兰大哥呢,怎么不推你进屋?”
兰仲夷浅浅笑道:“瞧你,这么多问题。我和大哥到此处,听到你在吹曲,便在此听了一会。大哥有事,我让他先回了。”
“那请知音品评,我的曲吹得如何?”
兰仲夷连连摇头,道:“不好。那首《梅花三弄》简直不成曲调。《长相思》没吹出相思之意,倒有哀伤之情,也不好。”
纨月小心地推着车,嘴中却说道:“我初学的,哪能吹得那么好,仲夷竟然一点面子也不给我留。亏得没旁人在场,不然,非把你这轮椅推翻了不可。”
兰仲夷呵呵笑了几声,并不言语。喝过药,静下来,眉宇间又染上一层忧愁。
纨月道:“仲夷,其实我听到你们的谈话。我知道燕国公主出嫁,这事对朝廷乃是好事,你为何忧愁。”
兰仲夷叹一口气,缓缓摇头,说道:“没那么简单,联姻是燕国提出的。梁国已经千疮百孔,燕国为何还要与梁国联姻,不是很奇怪么?”
纨月心头一怔,隐约觉得有什么不对,却有说不上来。而听兰仲夷的语气,似乎自身处于燕梁两国之外,更是奇怪。
兰仲夷又叹道:“只怕燕国存心不良,各地反军如雨后春笋般突起,梁国自顾不暇,天下要大乱了。”
纨月呆呆的坐着,脑中浮现的仍旧是蟠龙镇的那一片瘟疫场。不禁暗自摇头。
“月儿,在想什么?”
纨月眉黛紧蹙,双眼泛着隐隐泪光,凄然道:“几个月前,我随先生在蟠龙镇看诊。那时汤阴大战刚过,蟠龙镇到处是逃难的贫民,大多数还染上了瘟疫。有一位年轻女子见幼子奄奄一息,竟要抱着孩子跳河。那一幕幕就像人间地狱一般,真真可怕。”
兰仲夷拍拍纨月的手臂,安慰道:“月儿,几千年来,王朝兴衰更替,不可避免。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乃是定律。会有人来结束这一切的。”
纨月也知这个道理,只是这个过程太过痛苦了。“仲夷,你,是否有此鸿志?”
兰仲夷一愣,又笑道:“我?月儿看我像这样的人吗?”
“月儿倒不知,仲夷是怎样的人。”纨月心中暗道,你兰仲夷是兰家的二公子,可你们兄弟父子之间太不像兄弟父子了。特别是兰大哥,更多对你恭恭敬敬,倒不似兄弟般疼爱。
兰仲夷微微一抬头,白布蒙着双眼,眉毛轻轻扬动,嘴角微微上翘,缓缓说道:“世道之乱,卷入其中实非我所愿。天下苍生,我亦没有能力去拯救。平生之愿,一支玉箫,一叶扁舟,如今又多了一样。”
“什么?”
兰仲夷微微侧过头,面向纨月,彷佛以一双亮眼对着纨月双眸,情深款款道:“我只愿玉箫轻舟泛碧波,舟随水流,月……随人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