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钗》暮日余华

15、曲酬知音

　　纨月听罢，心内一阵狂乱，登时面红耳赤，抬眼看看兰伯卿，见他面色黯然，僵硬地看了纨月几眼。纨月尴尬一笑，说道：“兰大哥，不是带我去前厅吗？”

　　兰伯卿回过神来，笑道：“哦，纨月，这边请。”纨月随兰伯卿前往前厅，心中却不断重复着兰仲夷的那句话“万两黄金易得，知心一个难求。”兰伯卿则冷眼相看，不禁暗暗叹口气道：“纨月，我家二弟性格孤僻，他……”

　　“兰大哥，我想二公子并非性格孤僻，只是他心中并不喜现在的生活，或许他比较向往放任山野，自由自在。”

　　“什么？”兰伯卿一阵惊愕，急道：“这……纨月，你从何得知？”

　　纨月轻笑道：“二公子的箫声……或许纨月听错了。”

　　兰伯卿听了，顿时驻足不前，喃喃道：“不会，二弟既说你是他的知心人，必定不会错。只是，这如何使得。他，绝对不能寄情山水。”

　　纨月第一次见兰伯卿如此手足无措，竟还是为了那莫名的曲外之音。纨月百思不得其解，正要问时，听兰伯卿又道：“纨月，此时暂不能让父亲知道。还有，二弟视纨月为知心人，若可以，请纨月劝劝二弟，千万不能沉迷。”

　　“沉迷？”纨月反问一句，甚是不解：“兰大哥，山水含情，音律诉情，我不觉得二公子有什么错？”

　　兰伯卿一愣，眼神闪烁间，又道：“纨月有所不知，早年兰家被朝廷封为一等公侯，后因种种原因到江南避世。如今国家危难，二弟文才武功均在我之上，爹爹早有意向将侯爷之位传于二弟。他若沉迷音律山水之中，怎能挑起兰家的重担？”

　　纨月愣愣地看着兰伯卿，见他眼神躲闪，面色泛红，知其言不尽实。当下便有些生气，于是面色凛然道：“兰大哥，你我一路上设机关、躲追兵，疗毒治伤，也算生死之交，兰大哥有事何必瞒我。”

　　兰伯卿脸色通红，尴尬至极，说道：“纨月，这……我……实在惭愧。”

　　纨月见其如此，心知兰伯卿不方便说出实情，也无心责怪了，继续说道：“我只是奇怪，兰家的重担为什么非要交给一个不愿理事的人，兰大哥你忠勇有谋，交给你岂不是更好？”

　　兰伯卿呵呵一笑，道：“这是爹的意思，况且二弟确实比我出色。”

　　纨月笑道：“兰大哥不仅对弟弟爱护有加，还胸襟广阔，孔融也不过让梨而已呀。”

　　兰伯卿哈哈一笑，说道：“岂敢，纨月谬赞了。”

　　二人来到前厅，一等功侯兰询早已等候在桌旁。纨月见是一个中年男子，身穿褐色锦袍，手带青玉扳指，眼神锐利，面色清淡，于是盈盈拜倒：“让侯爷等候，纨月实在失礼了。”

　　兰询双手扶起纨月，笑容满面道：“苏姑娘乃神医后人，不必客气，我家夷儿的病还要麻烦苏姑娘。”

　　纨月笑道：“不敢当，纨月尽力就是。”

　　兰伯卿道：“爹，方才去找纨月，原来纨月在兰庭院听二弟吹箫，二人在音律中互通心神，真是奇了。起初我还担心二弟孤僻，怕会得罪纨月呢。”

　　纨月听吧，不觉耳根通红，互通心神，这话听起来如此别扭。兰询却哈哈大笑：“哦？哈哈，如此看来，我们都是过于担心了。来，苏姑娘，请上坐。”

　　纨月见兰家如此盛情，倒不好意思起来：“纨月不过山野之人，不懂规矩，侯爷您如此盛情，我怎能承受？纨月习惯无拘无束，不如侯爷不要如此客气，纨月也自在些。”

　　兰询稍稍一愣，笑道：“哈哈，苏姑娘快人快语，有侠女之风，不似我们江南女子般扭扭捏捏。”

　　众人说笑了几句，便上了桌。纨月一看，多是鱼虾之类。兰伯卿说道：“纨月，这是太湖银鱼做得蛋花羹，洁白晶莹，柔嫩细腻，别有一番味道。这是清蒸的长江刀鱼，肉质鲜美，肥而不腻，兼有微香。这是江白虾，也是江里的特产，鲜美非常，尝尝。”

　　纨月一边听一遍尝，果真美味异常，不禁赞不绝口道：“嗯！真好吃！兰大哥，想不到江南竟有如此美味。纨月可饱了口福了。”

　　午后未时，纨月便随着兰伯卿来到兰庭院。庭院内仍旧是茫茫一片，丫鬟柳烟迎出来，说道：“少爷他在书房内，正要抚琴，请大少爷和苏姑娘稍等片刻，先到厅中用茶吧。”来到厅中，奉上茶来，琴声便缓缓而起，弹得正是那高山流水。纨月心头一震，暗道，这二公子真把我当作知音了？于是轻声问道：“兰大哥，二公子知道我此刻到么？”

　　兰伯卿道：“嗯，提前告诉了柳烟，说未时来瞧病的。”

　　纨月暗道，他果真是弹给我听的。曲罢，纨月来到书房。那兰仲夷正端坐于古琴旁，，仍是那白袍素服，黑发如瀑，面带微笑，神态自得。纨月暗自一惊，好一个翩翩然一少年公子，只是眼圈发黑，双眼闭着，失了神采。

　　兰仲夷听得脚步声到来，一个轻快，一个盈然，便知是兰伯卿和苏纨月到了。“苏姑娘，知你未时到来，特地相赠一曲，可还喜欢？”

　　纨月暗道，这二公子真是，怎么就直接说出来了，兰大哥还在此呢。纨月偷偷看了兰伯卿一眼，见他神色自然，又想，兰大哥有木柔姐姐相伴，我还在意做什么，倒是二公子，以真性情待我，怎能辜负。于是笑道：“承蒙二公子抬爱，纨月不敢当。若二公子不嫌弃，纨月回赠一曲如何？”

　　兰仲夷喜道：“如此甚好，请！”兰仲夷拨动轮椅，向后退了半丈。纨月走到琴边，坐在柳烟端来的椅子上，思量片刻，试了试音，缓缓拨起琴弦。朱唇微启，伴着那缠绵婉转的音符，轻声低唱：
　　花似伊，柳似伊，蝴蝶翩翩两分离，长夜风雨急。
　　山重重，水依依，万水千山远路迷，相见终无期。

　　兰伯卿双眼呆呆得盯着纨月，剑眉微蹙。兰仲夷则双眼微启，凝神聆听。一曲终了，室内竟安静许久。“姑娘好琴艺。只是这词哀伤了一点，配上这曲要催人泪下了。姑娘年纪轻轻，怎会作如此哀伤的词曲？”

　　“这词是我家夫人所作，这曲名《长相思》，夫人常常吹这一曲。”纨月缓缓起身，继续说道：“之前听二公子吹箫，我想起夫人来，便弹了这一曲。夫人教我吹笛，弹琴，就是不肯教我吹箫。有时夫人也用古琴弹奏，配上了这词，我每每听着，便有一股缠绵惆怅之情。哎，可惜……”

　　“可惜夫人一腔浓情蜜意，只能诉于这玄音妙曲了。这曲听来只有哀伤并无怨恨，想来蝴蝶两分离也是无奈之举。不论人隔千山，还是心离万水，终是不得见了。”纨月一双妙目睁得圆圆的，盯着那双毫无神采的黯淡眼眸，竟一时说不出话来。心下暗道：这二公子竟说人隔千山，心离万水，不知是听出点什么，还是随口一说。嗯，定是随口一说，不然，先生怎么听不出来？古来最是相思难解，造化弄人，夫人跟先生就是被这相思折磨了一辈子。

　　兰仲夷侧耳聆听，听得室内寂静一片。纨月更是一声不发，口中还微微叹了一声，兰仲夷便知纨月在替夫人惋惜，于是挽起袖子，说道：“苏姑娘，不是来替我诊脉吗？”

　　纨月回过神来，笑道：“正是呢，一时糊涂了。”于是，上前几步，翻过手腕，细细调息起来。

　　兰伯卿始终一言不发，冷眼旁观，见二人心神相通，心中说不出的五味翻腾。

　　良久，纨月才缓缓说道：“二公子，你的内伤好了已有七八成了，伯卿大哥带回的治伤良药我看也不必用了。只是这双眼……”

　　纨月稍一顿，兰伯卿便跨一步上前，急道：“纨月，二弟眼睛如何？”

　　纨月手指继续搭在兰仲夷手腕上，侧头凝思，半响才道：“有些麻烦。”

　　“可治不可治？”

　　“大哥何必着急，我想苏姑娘已经有法子了。再说半年来我也习惯了。”兰仲夷听得伯卿的语气着急万分，便柔声安慰，言辞之间竟不太在意眼睛能否复明。

　　“哦？纨月，可真有法子？”

　　纨月双唇一厥，皱眉道：“也是个极险的法子。弄不好就永无复明之日。不知二公子愿否一试？”

　　兰仲夷理一理袖口，若无其事的表情，嘴角微微一扬：“苏姑娘放手治吧，最坏也不过如现在这般。何况，这半年来，我倒觉得瞎了眼睛，更能把世事看得清明。”

　　“二弟！”兰伯卿长唤一声，见兰仲夷微微一笑轻摇着头，终于话未出口。

　　纨月看着这兄弟二人，心中的疑问渐渐泛滥开来。兰伯卿不远万里，从长白山取得千年灵芝和雪□□，途中不惜牺牲众家将性命。可原来二公子的内伤如今根本不碍事了，虽然眼睛有些麻烦，可雪□□对治眼并无用处啊。而这二公子对自身的伤病似乎也并不在意，倒是兰伯卿和兰询关切至极。这其中，难道另有隐情么？纨月心里不禁打了个寒颤，再看着兄弟二人，一个焦急现于形，一个淡然藏于心，一个英武少侠，一个翩翩公子，无论从长相、气质均不相似。

　　“兰大哥，姑且让我一试吧。”兰伯卿听纨月如是说，心下安定不少。纨月转向兰仲夷道：“二公子……”

　　“姑娘若不介意，称我仲夷吧，我称姑娘月儿如何？”兰仲夷突然提出这个建议，把纨月和兰伯卿愣在了原地。

　　月儿，只有夫人、先生和娘亲这么叫我，连兰大哥都未如此唤我。纨月侧目相视，见兰伯卿凄凄的眼神顷刻间又闪了回去。纨月收回目光，暗道，不就是一个称呼吗，也值得这么计较。于是嫣然一笑，应道：“好。我也觉得姑娘公子的甚是罗嗦。仲夷，你这伤应有半年了。当时恐怕是先受伤后中了竹桃粉。”

　　兰伯卿听了，眉头紧皱，黯然道：“正是！当时二弟中了一刀，又受了内伤，躲闪不及才中了竹桃粉，毒粉毒瞎了眼睛，也怪我，在那种情况下，无力救得二弟脱离险境。”兰仲夷却轻轻一笑，全然没有痛苦之色。

　　“竹桃粉毒性非常，伤于经脉血液。但若内功精湛，也不容易被竹桃毒所伤，即便中毒也容易将毒性逼出体外。仲夷，定时你受伤之后无力，才会如此。”

　　兰仲夷笑道：“月儿果然厉害，不愧为神医之后。不错，当时情况确实如此。”

　　纨月又道：“那么，在月儿看来，当时他们可能并不想要仲夷的命。否则，当时兰大哥无力援救，仲夷重伤在身，要杀他轻而易举，何必撒毒粉毒瞎眼睛，又放了他一条命？”

　　兰伯卿一双眼睛瞪得铜铃般大，直直地看着纨月，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而兰仲夷听此一眼，突然间脸色煞白，嘴角微微抽动一下，忽又微微吁出一口气，似乎努力将自己平静下来。

　　纨月见此，只道自己说错话了，心道果然是言多必失。便想转移话题，于是甜甜一笑，对着兰仲夷道：“仲夷，我这法子甚是凶险，你听好了。你双眼中毒已久，毒血已经在你眼睛周围凝固，阻塞了神经血液。我的法子先要将凝固的毒血活化，首先要打散毒血，内力要使得不多不少，少了化不散毒血，多了会损伤眼球，所以此凶险一。之后立即用活血化瘀散敷半个时辰，将散了的毒血化成液状，此时要锁住经脉，不能让毒血流至别处。然后中空的银针在睛明穴刺下，睛明穴乃要穴，刺针时用力要掌握的恰到好处，不偏不倚，不浅不深，此乃凶险二。毒血会从银针中流出，等血液转红，即可拔针，再用去毒明目的要敷眼，一日一换。这整个过程要进行七次，只要一次有差错，就永不能复明了。”

　　兰伯卿听得胆战心惊，不禁喃喃道：“竟如此麻烦，不过既有根治之法，自是值得一试。纨月，你告诉，应使几成内力打散毒血？”

　　纨月摇头道：“这正是为难之处。我看由我来吧。我武功内力均不济，我先来一试，若能打散毒血那便好。若不能，再有兰大哥来，那时我也心中有数，不至于出错。”

　　兰伯卿点头应道：“纨月说得有理，那就辛苦了。等二弟眼病好了，一定重重答谢。”

　　纨月扑哧一笑，说道：“兰大哥真是见外了，我岂是为答谢来的？仲夷红梅树下一曲《梅花三弄》已经将我折服了，我不过是酬谢知音而已。再说治不治的好还得另说。”

　　“月儿若喜欢，我便叫你吹箫以作回报，如何？”

　　纨月一听眉开眼笑，喜道：“好啊。我本就这么想来着，就是没好开口。”

　　兰仲夷哈哈一笑道：“月儿也俗气了，既是知音，何必拘谨。从今日开始，月儿便住在兰庭院吧。我这里好久没生气了。”

　　兰伯卿怔怔地，嘴巴微微一张，终于还是没有说出话来。

　　纨月喜道：“既如此，我就不客气了。仲夷，我们要开始治眼了，你要做好准备。”

　　柳烟将兰仲夷推至厅中。纨月写好了方子，柳烟将此方子交给阿邦，去买七日的剂量。纨月写完方子便说道：“兰大哥，这方子中有一味药与雪□□相冲。灵芝倒无妨，有助于解毒。雪□□要等治眼疗程全部结束后才能服用。不过那是恐怕仲夷的内伤已经完全好了。因此用不上了。”

　　兰伯卿叹道：“二弟，都怪大哥没用。找不到珍奇良药治你的眼病，还连累那么多兄弟。哎，这暨阳郡内的大夫就没一个如纨月这般把病看的清澈透明。”

　　纨月嘴巴一努，坐到一旁，笑道：“仲夷你看，这病还没治呢，兰大哥又把我吹嘘上了。”

　　兰仲夷微微一笑，柔声道：“大哥不必自责，是仲夷连累大哥了。再说月儿也是大哥请回来的，她不就是最好的珍奇良药。”

　　纨月心头又是一震，侧眼偷看兰仲夷，他俊朗的脸庞那么真诚，笑容那么淡然，就像那雪中的红梅，只招白雪青睐，不惹一丝尘埃。

　　约莫半个时辰后，阿邦就回来了。柳烟照吩咐将其中几味药捣碎，铺在白布上待用。纨月则双手涂上一层化瘀膏，轻轻搓了几下，暗暗使劲，缓缓贴上兰仲夷的双眼。兰仲夷只觉得双眼一阵温热，似有一股细流缓缓注入眼中，舒服得很，可是毒血似乎并无一丝反应。纨月眉头一皱，双手多使了一层力，半刻钟后，额头上冒出细细汗珠。兰仲夷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纨月一阵欣喜，再一次聚气到丹田，缓缓输入眼内。兰仲夷觉得一阵痛痒，血管内似有虫子慢爬。纨月微微一笑，立即收力，点住了兰仲夷全身极大要穴，随后拿出银针，对准睛明穴，刚要刺下，手忽然一抖，又缩了回来。

　　兰伯卿惊道：“纨月，怎么了？”

　　纨月擦一擦额头细汗，说道：“刚才耗了力，手不听使唤。我定定神。”纨月双手各拿一根银针，在手指上来回搓捏。闭上眼睛，深吸了几口气，忽然，杏眼一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快速刺下，毒血便从银针中缓缓流了出来。

　　待黑血转红，纨月拔下银针，将药敷上，才坐回到椅子上，长长呼出一口气，说道：“柳烟，这包药去煎了，三碗水熬到一碗，便给你家公子喝。仲夷，刚才我好紧张，背心都湿了。”

　　柳烟笑道：“苏姑娘，你稍等片刻。我回来便陪你去换衣裳。”纨月见柳烟匆匆的去了，再看兰伯卿，见他剑眉舒展，满脸笑意。而兰仲夷，则嘴角含笑，一派怡然自得的摸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