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存疑 ...
-
“这头一个疑点,便是疫病流行的时间。”禹静苏道,“据太妃与万尚宫回忆,那一年京中虽有空喉疫病流传,但因有司处置得力,疫情很快便得以控制。到最先发病的七皇子暴亡时,每日全城发现的病童不过五六例,林皇后——如今的太后——那天早上还在与四妃商议,要择日去祭谢祖宗神灵,可见疫情已近尾声。这种时候,七皇子突然染疫已属常理之外,而五皇子较之七、六两位皇子夭折又晚了五天,其时城内已连续两日无疫病呈报。更离奇的是,空喉是急症,自接触病人到自身发病,通常不过一两日,最多也只四五日工夫,也便是说,除非五皇子在两个弟弟发病当日接触过他们,才可能在五日后病亡;但那天与之前的一天,五皇子同三位年长的皇子一道在追远殿中祈福,并未与两位小皇子见过面,两边服侍的人也不曾有过接触;若说之前曾在一处玩耍过,可空喉又没有能七八日潜伏不发的。”
见秋淡如沉思不语,禹静苏续道:“我担心年深日久,太妃记忆有误,所以适才见驾之前先去内宬查过存档,竟与太妃所言符合若节。兴阜六年三月十二,西市附近的淳化坊出现第一个因染空喉猝亡的孩童,但并未引起注意;到三月十四,淳化坊和左近的和居坊、春明坊中因空喉窒息而死的孩童暴增至二十二人,卫尉寺卿林明堂即以‘京中空喉急疫流行’上达天听。因圣躬违和,丞相贺拔俨会同左右仆射,批示由太常、卫尉两寺全力防疫。由于处置果断,到三月底疫情已大为缓解,四月则近尾声。七皇子与六皇子暴薨是在四月初六日,五皇子则薨于四月十一。我查了太常寺前后的呈奏,五皇子恐怕是那年春天殁于空喉的最后一人。”
秋淡如望着案上挑动的烛光,两条弯弯的蛾眉皱到了一处,“就算京中空喉肆行,可宫中因有旧训,一向防范最严,这空喉又是怎么传进宫里来的呢?”
太祖时,一名宫女将染疫的衣物夹带进宫,导致宫内癣疥蔓延,孝明皇后由此留下“旧训”,对进出宫禁之物盘查极严,内九门上也设了司阍,外命妇请旨入宫,什么时辰见什么人都是霞宸署预先写好的,司阍寸步不离地在旁引路,再不许人乱走。按照道理来说,不要说皇子皇女,就是他们的贴身宫婢,也难得接触宫外的人。更何况空喉是只有十二岁以下的孩童才会感染的急症,甫有疫情,宫里被看得最严的就是皇子皇女和他们身边的人,这样铜墙铁壁里都会被传染,委实有些匪夷所思。
禹静苏点头道:“这正是第二个疑点。当时公侯廷臣虽也有四五家有童稚损折,但自从有司将疫情上报后,林皇后便下了懿旨,暂停外命妇入宫请安,子侍诏放假归家,宫人一例不许靠近内九门,连徒善昭仪的母亲病重,昭仪想见家人询问病情,皇后都没有准许。所以太妃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五皇子染上的空喉是从何而来。”
秋淡如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先前审理此案时,自然是确定了病源的。”
禹静苏摇了摇头,“当时说是七皇子发病的前一日,安国公府曾给送了几件寿仪给程淑妃贺寿,偏安国公府的世子夫人有两个内侄是刚刚空喉殁了的,所以寿仪不干净。这话细想起来甚是牵强,程家的人并未进入宫门,也不曾听说空喉会经由物件传染。何况太妃也说,程淑妃临终再三对林皇后剖白,说自己得了那些东西便送进了库房,绝没拿给人看过。”
秋淡如听得暗暗叹息。当年太祖总共封了五家世系罔替的公爵,安国公名列第三,还排在禹静氏的兴国公前头,如今在朝中的声势反不如几家侯爵,想来多少也是受了这桩飞来横祸的牵累。果然禹静苏又道:“程淑妃本就病势沉重,那一年又是三十整寿,安国公这才特特请了旨,备办寿仪进宫,也是想借喜气冲一冲病气,谁知竟惹上了这天大的干系,又无法辩清。后来御史一窝蜂地弹劾,又牵出别的事,最后程家的爵位虽没动,却有四五个子弟都被贬了官,从此伤了元气。说起来,程淑妃也是为此受了惊吓,愁烦过度才薨逝的,听说丧事办得甚是潦草。”
在皇宫里,逢高踩低是理所当然,一个失宠无子的宫妃,又担着“害死皇嗣”的罪名,能容她善终已是徼天之幸,哪里还敢计较死后哀荣?秋淡如摇了摇头,程家的无妄之灾她无心置喙,但可以确定,当年对病源的认定委实草率了些,有生搬硬套的意味。她开始相信这件案子并非只是禹静太妃胡思乱想,于是越发认起真来,“不知是否还有其他疑点?”
禹静苏道:“大人想来也听说过,空喉发作之前一天,通常都有低热、微咳的症状,大夫便是藉此识别罹患空喉的孩童,没有这种症状的孩子百中无一。这第三个疑点便是:三位皇子全都没有出现这些症状——除了六皇子,但他在程府寿仪入宫前便已咳嗽了好几日,不像是空喉的症状。”
秋淡如喃喃道:“六皇子咳嗽数日,反更说明他并没有罹患空喉——当时京中急疫流行,太医听说咳嗽二字,看诊时怎会不格外当心?”她抬头看着禹静苏,“事后太医又作何说?”
禹静苏道:“太医自承误诊。”
秋淡如又皱起了眉。若事情刚刚发生,还可以提审那太医盘诘究竟,也好采择乳母宫娥的口供相互印证;可如今已时隔三十余年,这些人即便未死,也早不知流散何方,还能向哪里去查证真相?
“第四点,也是最令太妃疑惑的,”禹静苏顿了一顿,“每日皇子皇女们都在坤仪殿中玩耍,为何染病的三个都是皇子,小公主们却全然无恙?难道这空喉还会挑人?”
这确实又是一桩无解之事。牧云氏的公主们不像华族女儿那般受拘管,尤其年幼时,向来都跟兄弟们一处扭打嬉戏,秋淡如先前服侍穆如皇后,这场面早是看得惯了。而且大端世族高门尤重正妻,皇子皇女无论嫡庶,每天都要到坤仪殿去,在皇后膝前承欢玩耍,大一些的便学礼仪受教训。这规矩立国八十余年不曾更改,哪怕当今皇帝常年卧病,穆如皇后要代帝理政,也只是把皇子皇女们觐见的时间改在了下午,鞠养之劳一日也不曾或缺。林太后个性矜严,这些旧例想来只会做得更加一丝不苟。但既然男孩女孩都是在皇后宫中嬉闹,先帝的第四女牧云苳又是有名的风一吹便要病倒,染疫的却只有男孩,这就真的教人不能不疑心其中别有隐情了。
出了一会儿神,秋淡如喃喃道:“明日要去太常寺问一问,可有哪种毒药致死的症状与空喉相类?”
禹静苏道:“令人窒息而亡的药物,仅我知道的便有四五种。”
秋淡如一笑,“可是我忘了,你便是个行家——那么依你看,三位皇子暴薨是中毒所致了?”她这时心思都在案子上,便不再一味维持礼节,对禹静苏也不觉换了称呼。
禹静苏点头,“宫中有结界,秘术不能发动,故而若非疾病,便只能是中毒。不过,七皇子还不满周岁,他吃的食物与五皇子完全不同;六皇子正在生病,膳食也是单做的。而且这些食物都有人事先尝过。”
秋淡如想了一想方道:“若是每一餐都只放少量毒药,试膳的人不是每天都当值,即便中毒,也会较每日吃下这些食物的皇子更轻,而且成人的体质总比幼儿强健得多。”她顿了一顿,“但要同时在三个皇子的饮食中投毒——”那御膳房自是难逃干系,而且参与者定是非只一人。但御膳房的奴婢们为何要对皇子下手?若说是心怀怨毒,能毒死三个皇子的人,便要毒杀帝后也轻而易举,又何必去残害三个稚龄幼童?
——立储!
不杀皇帝,不杀后妃,不杀公主,只杀皇子——这样的举动,除了为入主东宫清除障碍,简直不须做他想。
秋淡如直觉背上有些发凉。当今皇帝也已年近半百,有子的嫔妃们亦不安分,但总还没有人敢下这般骇人听闻的毒手。能做出如此疯狂举动的,又会是怎样的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