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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知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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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小侍女慌慌张张地禀报说“凤台右署的禹静大人来拜”,秋淡如皱了皱眉。
禹静氏是大端朝头一等的勋贵名门,太祖皇帝的元配、诞育了桓祖皇帝的孝穆皇后便是禹静氏之女。孝穆皇后的几个侄儿都有开国定鼎之功,故禹静一门于太祖、桓祖和先帝庄帝三朝俱深受宠信,至今仍举族簪缨,朝中的“禹静大人”不下数十,就是凤台右署内也不止一个。不过,能在掌灯时分到她这个女臣子家中来的……秋淡如将笔搁在架上,淡淡吩咐道:“请她到厅中奉茶,我换了衣裳就来。”
秋淡如孤身未嫁,寓中人口简单,除她之外便只有这小侍女和正在应门的卫嬷嬷。她也不要人服侍,自己取了外衣换上便来到前厅,见来人果然是禹静苏,又不禁生出些疑惑。虽然她在宫中执役时和禹静苏时常见面,彼此并不陌生,但一个是内廷女官,一个是世家闺秀,身份天差地别,她又是个孤傲的性子,两人也自不会有什么交情。一个素无往来的同僚踏月前来,却又不是传旨。她猜不透对方的来意,索性一俟禹静苏揖让坐定便径直问道:“不知禹静大人此时光降,有何见教?”
禹静苏知她素来不喜寒暄,也不与她客套,微笑答道:“不请自来,自是有事相求。”
秋淡如失笑:“你如今的身份什么事做不成,哪里还要去求人?”说着眼睛便扫到了禹静苏玉带左侧系的麒麟踏风珮上。
禹静苏并无羞态,含笑道:“我还是我,莫非与大将军结缡还会多生条臂膀出来?”言罢收了戏谑,正色道:“实不相瞒,今日禹静太妃向圣上乞鞫,复核先帝第五皇子牧云光耀暴薨一案,我便为此事而来,想请秋御史主持查勘。”
牧云光耀,这名字虽不陌生,却也算不上熟悉。但说到“暴薨”,却未免让秋淡如联想起许多事来。提起这位只活了五岁的先帝第五子,许多人生出的第一个念头都是“先帝朝未及册立的储君”。大端朝是北陆蛮族在华族腹地立国,蛮族历来极重门第血统,故而大端皇帝立储的规矩也不同于前朝的无嫡立长,却是“有嫡立嫡,无嫡立贵”。太祖皇帝在世时便有明旨:内命妇位在正二品以下者,其子不得立为储君。而依制,皇后和正一品的贵淑德贤四妃,以及正二品的昭仪、昭容、昭媛,必须从北陆诸部的王族或禹静氏这样的钟鼎世家中采择,这便将幸进之女“母宠而立其子”的可能断绝了。太祖和桓祖都立了元后之子为嗣,庄帝却没有嫡子,八位皇子中只有第五子牧云光耀的生母禹静松班出身高门,位封德妃,故若林皇后始终无出,牧云光耀继位几乎就是板上钉钉的事。
然而世事无常。先帝一向身体强健,却在三十八岁的壮盛之年忽然病不能起。满朝正在议立储君,原本众望所归的五皇子又猝然病亡。先帝痛失爱子,病体每况愈下,未满一年便晏驾西去。临崩前勉强选立了三皇子为嗣君,并将三皇子的生母林修媛晋为贤妃——这便是如今慈康宫中尊荣仅次于林太后的皇太妃了。世人眼中,当今皇帝母子的这场富贵纯系意外而得,艳羡“真命所归”之余,又难免要感叹禹静太妃与谥封广王的牧云光耀时运不济。
秋淡如外放前曾在宫中执役十余年,常听老宫人念及这些深宫旧事,却始终未曾见过这位传说中与天子生母只有一步之遥的禹静太妃,听说自从今上御极,她便坚持住进了荒僻的乐安宫,并且闭门不出。宫人言及此处又都免不了有一番感叹:太妃与皇太妃,称呼虽然只差得一字,在宫中的光景却是天差地别。禹静太妃出身名门,深受先帝宠爱,又育有皇子,除了林皇后,她便是六宫第一人;如今让她去给一步登天的林修媛行礼问安,她哪里过得去自己心中那道世情翻覆的坎。
这些情形秋淡如都谙熟于心,禹静太妃和禹静世家的人有种种不甘她也不难理解。但牧云光耀和先帝膝下的六皇子、七皇子一般死于空喉急症,为此还赐死了六位太医;怎么时隔三十多年,禹静太妃又突然提出复勘他的死因?
见秋淡如深思的目光看过来,不待她发问,禹静苏便道:“今日旧案重提,是因广王染疫之说存有疑点。”
什么疑点?秋淡如几乎脱口问出,却终于忍住。她在穆如皇后身边多年,宫中一丝风,朝中便要起浪,她焉有不知之理。禹静家沉默了这么多年,而今忽然提出重新查考牧云光耀的死因,谁能保证不是投石问路、别有用心?
想到此处,秋淡如轻轻地吁了一口气。她的先人素有“不党不比”的家训,她只愿生为纯臣,不想趟进这深不可测浑水。她看了禹静苏一眼,淡淡道:“大人莫非忘了:内宫与宗室之情弊,是鸾廷振纪署该管。”
禹静苏多年身在机枢,秋淡如转瞬间已动了许多心思,早在她意料之内。闻言微笑答道:“鸾廷诸官与内宫甚多干连,是而太妃有言,不欲彼辈经手。”
秋淡如眉尖微蹙,这回答更坐实她适才的想法。“那便该请旨转交大理寺。淡如如今供职都察院,并非大理寺属官,并无决狱之权。”
禹静苏微微颔首道:“秋御史所言自然是正理。不过要在内宫中查问当年旧人,终究还是女官更为方便。今日举朝女吏,能够明察秋毫又独立不移者,舍君其谁?——请勿言还有鹤雪太傅,太妃已将油枯灯尽,断乎支撑不到鹤雪太傅还朝。”
鹤雪太傅,便是素有“神断”之名的大理寺卿鹤雪澈,她刚正廉洁,明察善断,堪称一代女杰,偏偏年前奉旨按察澜州,至少也要半年后才能回来。秋淡如没由来地一阵烦躁,抿了嘴没有答话。
禹静苏直视着她,“记得鹤雪太傅早年提刑浔州,遇到南淮侯之子杀人一案,同僚劝她曲为回护,太傅言说:‘我掌一郡刑狱,眼中但识一理字,不识南淮侯为谁。’一语震惊海内。秋御史所仰慕的,不正是这般不避强权的崖岸风标?禹静苏今日在御前举荐秋御史,也是因为足下在沁阳时不畏胁迫铲除豪强的胆气,连鹤雪太傅也曾为之动容。”
她望着秋淡如,神情诚挚:“秋御史,我今日前来,是诚心求助于你。太妃给陛下的表章上说得分明:富贵荣华都是浮生一梦,她如今只是一位风烛残年的母亲,毕生念念于兹便是她唯一的儿子究竟因何而死。太妃一生孤苦,孑然无靠,只能由我这个侄女代她前来府上,郑重相求。”她眼里微微泛起泪光,沉声道,“平心而论,太妃这些年虽不至冻饿,但时时思儿,夜夜饮泣,不到四十岁就鬓发如雪,如今更是连眼泪都流干了……与寻常的失子孤孀又有何异?我曾听人说过,秋侍御在日,某次担忧圣上不准谏章,逡巡未决。足下时年不过九岁,慨然劝谏说:‘父亲食君之禄,上书但当虑该与不该,不当虑准与不准。’如此请问足下:广王殿下夭折时不过是个五岁孩童,无辜被人谋害,为他洗雪沉冤该是不该?足下昔年事母至孝,推己及人,为一个时日无多的母亲完成她最起码的心愿,该是不该?”
秋淡如沉默良久,终于缓缓道:“禹静大人如此看重淡如,我再推搪未免不恭。只是若要我主持此案,有一句话我要说在前面。”凌厉的目光落在禹静苏面上,“我若查案,必要见结果。倘若其间触动哪一方权贵,想让我中途罢手,那却万万不能。”
禹静苏点头,庄容道:“秋御史放心,若逢险阻,都在我的身上。”她站起身,深深一礼,“秋御史仗义执言,禹静苏代太妃和禹静氏满门谢过了!”
秋淡如忙起身避开,“这却不敢当。”再度请禹静苏入座,“禹静大人适才说到广王染疫之说存有疑点,愿闻其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