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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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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咦,沈星怎么还没回去?”楚天云端着沈月的来信喃喃自语。
碧霄头七之后,沈星就提出要回去饶山县。楚天云只沉吟了片刻便说:“好吧。”
沈星的眼里不是没闪过失望的。可楚天云多年来对他始终如一的态度他早就明白。既从未开始,也无所谓情深。沈星忽然觉得这些年一厢情愿的执着也许已经成了两人相处的负担,而自己竟未早些觉察。那么如今,割舍成了解脱,也就没自己想的那样难。
收拾了一个小包裹,牵着楚天云送给他的马,在一个雾霭未散的清晨,沈星走了。走到巷口的时候,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看见楚天云尚未回屋的身影心里还是暖的。只是她正呵着手跟对门的邻居说话,像平常那样开始她普通的一天。于是,沈星也就翻身上马,迎晨星披朝露,策马奔向成就他千古功名的广袤天地。
只是此刻,楚天云还是有些挂心他的安危。她将沈月的信随手搁了一边,手指轻轻敲打着书案。孙蓉上了一盏茶,安慰道:“您不用担心。先不说沈小爷吉人天相,就他那身功夫,也不是那么容易被欺负的。”
楚天云端茶,想想也是:“嗯,他不欺负人就不错了,我竟也想不出什么人能欺负他。”喝了一口,抬眼看见条案上摆的文心兰挂着几片枯叶,用茶碗盖一指:“残枝败叶也不修修,躲懒都躲到我眼前来了。”
孙蓉诺诺着点着头,忽然就笑说:“夫人您最近待在家里的时候渐长,小的们想偷点懒都不容易。”
提起这事楚天云就憋火。她哪里是爱在家里猫着,实在是被洛珠纠缠的没处躲没处藏,没办法才回家的!想是洛珠在书院里被人冷落惯了,那天之后便认定楚天云是个可亲近的,成天黏着她。但楚天云却不想看见她,见了闹心。也不知这孩子是不是属狗的,不管楚天云躲到哪儿她都能找到。
楚天云好不容易发现书馆最顶层暗门上还有处阁楼可以容下一本安静的书。可没读半本,门板被掀开,洛珠笑着爬了上来,熟稔的在她对面盘腿坐下:“您也发现这个好地方了?”
楚天云尽量眼皮都不抬的忽视她。几页书后,从本子上方滑过去一眼,洛珠脑袋靠在窗边远远望着外面。望着望着,忽然开口:“我以前不爱搭理她们的时候就躲到这里。她们嫌脏,都不上来。”回眸一笑,手脚并用爬到楚天云这边,指着墙上的文字和涂鸦说:“瞧,这些都是我画的。”
楚天云观赏她的几丛墨宝,着眼处尽是委屈寂寞,心一软,问她:“你老跟着我干什么?”
洛珠立刻靠过来:“我爹爹让我跟学正您多亲近亲近。”
楚天云不明白薛宓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她实在想不出,究竟是出于何种目的,他非要把他和别人生的孩子塞到自己眼前来。他凭什么就要求她对洛珠好呢,不带这样欺负人的!
楚天云揣着书本就下了阁楼,洛珠跟在后面说:“学正,学正,今天徐侍书在菁华殿开讲筵,她们都去听去了,没去的也都逃了,院里安静的很。咱们别看书了,玩会儿吧。下棋怎么样?”
楚天云只管下阁楼往外走,边走边说:“我不善棋艺。这里有几位博弈高手,你不妨去找她们练。再说,你爹爹是国手,何苦放着那尊菩萨不求,倒来院里求起小鬼来?”
洛珠抢前几步,走到她头里拦住脚步说:“您是看不上我的本事吧?我三岁就开始学棋了,没您想的那样差。您试试我呀?”
洛珠抬头瞧着她,眸子里闪着两点兴奋希冀的光。她若有尾巴,此刻一定是卷起来使劲儿摇呢。可楚天云恍若不见,转过她说:“我没心情。”
“哎哎,”洛珠伸手牵了她的袖子,迎着她不耐烦的神色,晶亮的眸子又闪了闪:“要不,咱们赌点儿什么。要是您赢了,我拜您为师。要是我赢了,”松了扯着她袖子的手,一副遗憾不屑的样子,“我就不跟着您,也算给我爹一个交代。”
“你?赢过我?”楚天云哂笑一下就僵住。别说,还真想输给她。虽说不是什么有面子的事,她若守信,也能得两天清净。
三百六十一路冷杉棋盘,二人分坐两边。洛珠眼里兴奋的光越闪越亮,小孩儿几乎要笑出来了。楚天云冷眼瞧着,见洛珠先执黑子落在对角两星,第三颗子捏在指间,要放不放的蹭着棋盘,还左一眼右一眼的瞟着她。楚天云想洛珠是不愿意太抬举她,便问:“你跟你爹爹对局时,他让你几子?”
洛珠弄了不知是个什么音儿在鼻腔里滚了两滚,不爽的抬手把棋子扔回罐儿里:“爹爹从没跟我对过局,他只是教我,从没跟我认真下过。不过,”她笑眼弯弯,掩饰不住的小得意 “爹爹说,我若跟楚学正战成平手,他就跟我对局!”
臭丫头,在这儿等我呢!楚天云忿忿的想。洛珠反正是左右不吃亏,自己若赢了,她便理直气壮得一玩伴;自己若输若平,她便去薛宓那里讨赏,打得好算盘。
楚天云执白先行,与洛珠先后各占一星,之后小飞,洛珠挂角,连,长,小尖,打吃,几十手之后,楚天云渐渐看出来了,坐在自己面前的就是个粗疏版的薛宓。洛珠在布局,进退,变通处与薛宓如出一辙。只是孩子的手法通常粗糙莽撞,□□如洛珠也不能幸免。她的小脑袋既没有她爹爹辨风于青萍之末的敏锐,也没有他定计于内成势于外的气度。所以棋至中盘时,楚天云神出局外,不觉开始打量起对面的洛珠来。
楚天云初见洛珠时没立刻认出她是薛宓的孩子,因为洛珠实在没能继承薛宓收魂摄魄般精美的五官。如今再看,除了无暇玉质的肌肤,也只有嘴角下颌还像些,眉眼较之薛宓,还嫌太寡淡了。再说这孩子通透如水晶裹着一团孩气,像是装盏灯便会笑会跳的冰雕娃娃。当年薛宓扶母亲灵柩回京时虽不满十六岁,可行止处带出的沉静幽深半为天生半为修磨,便是个成年女子也赶不上。如若薛宓生成洛珠这等,楚天云也不会迷失了心窍,强要错转因缘,也就没有后来的种种心酸苦痛了。
洛珠觉得自己发挥得很是不错,收官时也没什么疏忽,不觉有些兴奋的勾了嘴角。可整地一算,一目不多一目不少,和了。
欣赏着洛珠困惑失落的神色,楚天云用一根手指推了推棋盘,轻叹道:“这就算你赢了吧。”
“不行,不行,这哪能算呢。”洛珠手脚飞快的收拾了棋子,又在角星上落了一子,一举手,“学正请吧。”一副昂然求战,定要分个胜负的模样。
二场开局,洛珠信心满满,一路高歌猛进横冲直撞,点点成线,线线成面,排出个蛟龙出海,势头强到将楚天云的白子震成散兵游勇,一把胡椒面撒进高汤里,几乎要找不着了似的。洛珠内心狂笑,落子快到雨打秋窗,要灭了楚天云于弹指之间。
半盏茶的功夫,洛珠执子欲落,半路忽然收了一下。她年纪虽不大,到底有几年棋艺的素养,隐隐间觉得不对。收了心神,跃出局外一看,腾然惊醒!
楚天云的棋子看似零散,实则两生不断,皆活不连,阔而不疏,不知什么时候成了绵延之态。若非现在发现,几招之后就是满盘皆活,四地连固,截不断冲不乱,就算爹爹来了,怕也是回天无术。洛珠暗暗吸了口冷气,拈子在半空中,竟是没了落处。
楚天云一直支着头看洛珠,见她僵在半空,轻笑了一声:“嗯,还不错,至少没给你爹丢人。”
洛珠抬头看她一眼,犹犹豫豫的落了子,之后一子慢似一子,苦思之中勉力挣扎。
不管洛珠看她那眼中有了一丁点的敬畏,楚天云等得不耐烦,照样没心肝的捅了一句:“唉,小郡主,听闻先帝嫌你太过娴静,不肖圣躬,想必说的就是此时了。”
洛珠脸上顿时变色,冷冷顶了回去:“我有名字,我不是郡主,学正别叫错了。”
楚天云不以为意的朝棋盘努了努嘴,催着洛珠又落一子。
楚天云看着气嘟嘟的洛珠觉得怪有意思的。先厉帝是景坤的二姐,父亲是番邦进贡的伎子,眉眼生得刀砍斧劈,见之难忘。厉帝与她爹爹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非但眉目,就连性子也一样的野,腔子里奔腾的是火油,一点就着。过了最初的新鲜劲,这父女俩便成了思帝最不喜欢的人物,没少受人欺负。洛珠生得清淡,又经薛宓一手调理,“不肖圣躬”四个字从头到脚,从里到外,实打实的贴切。
再说洛珠也不是什么郡主。古来的礼法,皇帝的女儿都称公主。出挑的才得封号,再有极出色才封王爵,亲王的女儿称郡主,获封才称郡王。姜景煜的女儿汾玲才是正经郡主,洛珠在本朝是啥都没有的宗室女,差得远呢。不过宗室女姜洛珠在前朝也曾风光过,公主降级为郡主,倒也是歪理。不知是哪个捉狭鬼最先叫出这不伦不类可细想又有些道理的称呼,真是有才。只是啥都没有的姜小姐被人天天呼做郡主提醒她风光不再,难怪洛珠要生气。楚天云的挤兑踩了洛珠最介怀的两个痛处,算是损极了。
洛珠见机于危难之时,调动所有脑力挽狂澜于将倾。虽说到后半局情形略有好转也一直没敢泄劲,只求别输太多,损了颜面。可最后算算,依旧是一目不多一目不少,又和了。
洛珠瞠目结舌的当口,楚天云不紧不慢的把棋子收了,两只棋罐对调,微笑着一举手:“郡主请吧。”
洛珠就是个憨儿此刻也明白楚天云在做什么。洛珠不是憨儿,可爹爹没教过她临阵脱逃。明知与楚天云的棋力相差太远,而对方又在变着法儿的教训她,洛珠吸了口气,依旧执子稳稳的落了下去。
只是洛珠被楚天云的下马威震住,心生怯意几乎到草木皆兵的程度,十手之后就开始冥思苦想。三思可以,多思则生事。洛珠想太多,不免瞻前顾后,患得患失,反倒失了先前的风格和思路,一盘棋下得杂草丛生,四分五裂。
洛珠拈一子才落下,可离手时方才的恐惧感忽又生起,绕着手腕直通指尖。几乎是本能的,她把放下的棋子又拾起来。这就犯了大忌了。
洛珠没等来楚天云的斥责。进退两难中她抬眼觑着对面,惴惴问:“我,我悔棋了,你不说我么?爹爹都会训我的。”
楚天云面色无波,凉凉道:“我又不是你爹。您请自便。”
洛珠咬了唇,颤着手将棋子放回原处。思绪纷扰,心里又气又羞,还泛着那么一丝的苦涩,对局时全无了章法,几乎就是泄愤的乱下一通了。
楚天云一边对子,一边摇头轻笑道:“善胜者不争,善败者不乱。看来你是从未真正胜过,也从未真正败过。诶,除了你爹爹,难道就没别人和你下过棋么?这人缘儿。”
洛珠强忍着推盘离席的冲动把自己一路往死路上逼。赢当然是不可能的,洛珠此刻就想破了和局,哪怕只是半目呢!若能如此,就拍棋盘冷笑三声,再也不跟她玩儿了!
单纯的洛珠还是太嫩。楚天云对于自戕技法的娴熟,并不比她挤兑人的功夫弱。洛珠以为不循章法就能冲破章法,到头来只被证明是自以为是。面对整整齐齐分毫不差的黑地白地,洛珠不得不低下了头。“我输了”三个字早就存在心里,且输得服气。可要当着楚天云的面说出来,洛珠宁愿自己生来就是哑子。把嘴唇闭得比蚌壳还紧,小脸儿涨得通红,死活是拉不下这个脸。
“你赢了。”楚天云带着笑轻松的说了出来,“我没能赢你,就是你赢我啦。”推开棋盘,起身离去。快到门口时还回头叮嘱说,“要信守诺言,别再跟着我。”
“欺负我算什么本事,还不是我爹爹的手下败将!”洛珠咬着牙恨恨甩出一句。很高兴的看见被砸中后心的楚天云凝眉转身。洛珠得意的把爹爹的荣光都算成自己的,扬着有七分似薛宓的下颌反问道: “怎么,你赢过他?!”
楚天云实在没有足够的底气反驳这挑衅,搜刮半天,只能回一句:“小气劲儿,跟你爹一个路子!”草草了事,与她胜利者的形象实在是大相径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