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头越（女尊）》吴泰

5、第五章

　　资政堂内为西北兵争的论战声活要将屋顶脊兽挨个儿震脱。楚天云只鼻观口，口观心，心观自在，安安静静站在队列末班。她现下只任个从四品昭文院学正的文职，入资政堂听政已是遭群臣侧目了，能不说话则尽量不招人眼色的好。
　　又论了一朝，啥都没论出来。姜景坤疲惫烦躁的挥挥手，散朝了事。起身离殿的时候回头一瞥，官员陆陆续续出去后，剩楚天云一个人站在角落没动，便走了过去。
　　上下通身一瞧，姜景坤点了点头，说：“丧期既满，碧霄在极乐也未必就不如这里，你也不必太过悲伤。”又想起点什么，说：“他当年入府不是为你消灾挡难的么？他这去了，要不要给你找个替换的？
　　楚天云苦笑道：“那不都是为怕我爹爹赶他走，故意装神弄鬼的把戏，哪里有过灵验。您不也跟着一起演戏么，怎么就忘了。”
　　话提当年三五个女孩儿凑在一处肆意妄为花团锦簇的旧时光，姜景坤也笑了：“那你站这里不走，既不是有求，那就是有话了？”
　　楚天云嗯了一声，瞧着姜景坤真心实意的心怀感激：“坤姐姐，谢谢你。”
　　她没叩头谢恩，也没山呼万岁，甚至连个尊称也没用，姜景坤就是圣心大悦。
　　虽说眼前站着的这个楚天云跟活在她记忆里那个骄纵得没大没小，亲密到无隙无缝的小德行样儿还是有出入，可她已经很满意了。不急，她如今登大宝持天宪，代天理物泽被万方，有的是时间把楚天云修磨成她喜欢的模样。
　　姜景坤抬起手，本想像少时做惯的那样捏捏她的脸蛋儿，中途打消了主意，转而拍了拍她的肩，笑说：“天儿好，咱们走走。”

　　春好正芳浓，宫苑里玉宇琼楼间不时的探出一蓬艳草，几束花枝，美得直可入画。姜景坤随手折了一花枝捏在手里：“去年小七也不知打哪儿寻来了一只雪白的大鹦鹉，聪明也不聒噪，好个爱物儿。上月总算养活了两只小鸟，你挑一只喜欢的，陪着你解闷。”
　　楚天云走在她身后一步，说：“好是好，不过毅亲王要知道我拿了她的鸟儿，又不知道要怎么念叨我呢。”
　　姜景坤说：“你不必理她。”回头笑着用花枝点指，“你什么时候也没理过她，干嘛提这个？”
　　楚天云垂目浅笑：“先说在头里，等毅亲王念叨的时候，坤姐姐别忘了今儿这话就行。”
　　轻言巧语夹裹着不知是哪里来的花香随风而散。那许是武陵溪畔的旧桃花，承簇新雨露，悄然绽放，透香而来。

　　*
　　昭文院里，楚天云低头正忙，被一阵孩子们的嬉笑打闹声惊扰。思路断了，索性也就放下活儿，走到廊下瞧瞧。
　　昭文院原是分了内外两院，内院是皇帝子女及皇族近支的私教，外院收了遴选出的五品以上官员子弟入学。因姜景坤的几位公主还在幼年，只长公主到了入学年纪，剩下都还小。景坤一辈皇族姐妹们也相残得所剩无几，儿辈们凑不齐整数，于是内外院混在一处，一锅乱炖算了。
　　院子里一群半大不小的女孩子们追着疯跑，你推我搡嘻嘻哈哈。行动的焦点是个看着不过七八岁年纪的小姑娘。衣着甚是华贵，行动别样拉风，手里的书袋挥舞得风火轮一般，书本笔墨噼里啪啦掉了一院子。一帮子高矮胖瘦层次不齐的马弁赶着起哄，只差没高喊“大王威武，一统江湖”之类的话。
　　东厢学堂门口站着另一个小姑娘，看个头似乎比大王还高些。孩子侧身站着，楚天云看不见神色，可见她削薄的脊背绷得如剑锋一样笔直，紧贴裙子的袖口下露出一半儿握紧的拳头，知她忍得辛苦。看样子，那书袋便是她的了。

　　楚天云一扬下巴，低声问身边的老路：“那孩子谁啊？”
　　“哎，小郡主呗。先厉帝的孩子，如今可就剩她一个了，不易呐。”
　　老路是人竟皆知的包打听，专攻宫廷艳史宦海秘闻。可每回想从她嘴里掏出点什么，她就摆出那副“你想知道吗，你想知道你得求着问我啊，你不求着问我怎么知道你很想知道”的表情，让人很想把她不太齐整的脸踩得齐整些。
　　此刻她又祭出那张“问我才爆料”的脸，楚天云有点烦她，点头一笑就进屋了。倒是老路揣着半截子话吐不出来。鸭子吃青菜，一头嗓子眼里一头嗓子眼外，吊得真难受。

　　合上书，楚天云站起来抻抻胳膊腿，走当院儿一看已是彩霞满天。回屋收拾一下，楚天云打算绕学堂看看就回家了。可走到东厢门口往里一瞧，却见窗外后院里隐隐绰绰有人活动。她防着是学生不回家在这儿干坏事，便绕到后院，结果还真捉了个现行。
　　从背影就认了出来，楚天云喊了她一句：“啊，是小郡主啊。”
　　孩子回头看她一眼，平平说：“哦，是楚学正。”
　　这孩子有一双好眼。大不甚大，可特聚光，晶亮闪闪。只回头那么一眼，楚天云觉得自己周身上下全落入她眼里。走进到她身边，楚天云瞧这孩子是她爹娘用淡彩水墨描出来的。白冻石一样的肌肤饱满无暇，眉眼清晰疏淡，可两颊和嘴唇上氤出的浅浅樱色教这清冷的面容立时生动起来，好幅洁净□□的样貌。
　　楚天云问：“你认得我？”
　　小郡主看她在自己身边蹲下，瞧着她答：“这里谁都认得你。你是这个皇帝的伴读，以后要入阁为相的。”
　　“这个皇帝？”楚天云失笑，“这个皇帝是你的皇姨。你要是能得她喜爱，也不用在这里做弹弓子报仇了。

　　在楚天云走近的时候，小郡主悄悄把手往后背缩了缩，可那根本是欲盖弥彰。楚天云远远就看见她在干什么了。后院大榕树垂下的须须条条遮盖不了一根弯成弓形的青竹枝。楚天云伸手从小郡主身后把那凶器拿出来，用手弯了弯力度，问：“你想教训谁？”
　　小郡主见事情败露，叹了口气说：“我皇姨的爹爹的弟弟的女儿的女儿呗。”
　　楚天云放下弓，抬起她的脸，正色道：“她你惹不起。”
　　小郡主的眼神顿时变得锐利：“汾玲又不是公主，不过是公主的女儿，和我一样罢了，凭什么总欺负我！她娘是亲王，是皇帝最亲的妹妹，她又比我小，她欺负我我也能忍。可她不该，”咬了咬下唇，眼圈都有些气红了，“她不该带着那些外官的子弟一起欺负我。我再不得势也算宗室，汾玲怎能这样羞辱我！”

　　楚天云有些无可奈何的提点：“你还知道你不得势。你在背后说亲王子女的坏话，发皇帝的牢骚。如此不谨慎，不怕我告诉上去，让人欺负你更惨？”
　　小郡主直直看着她，摇摇头说：“别人会，你不会。”
　　楚天云笑：“你才见我一次，就觉得我是好人？”
　　“那倒不是，”小郡主眨眨眼，“有人晋升无门，就不惜踩着别人的头顶往上爬，自然不会放过像我这样的倒霉蛋。你走的是青云大道，拿我这点小事垫脚既不入流，也未必能升多快。告发我挺没意思的吧。”
　　见识不俗，好话也说得巧，楚天云哼了声，多看她两眼。

　　从小郡主依旧背在身后的手中掏出她的弹药，楚天云在手上掂了掂，问：“你想打死她？”
　　毫无意外的看到小郡主猛摇头，楚天云数落道：“下手没轻重。她才多大，你用这么大的石头，万一把她伤个好歹，你怕是连偿命都不够。”楚天云四处看看，扔下小郡主在原地摸不着头脑。一会儿回来，用裙子兜了一兜子不知道什么，哗啦哗啦撒在地上。她捡起来一个伸到小郡主面前说：“用这个刺棘子，轻，飞得远，好控制。你看它满身都是刺，刮着就是一条口子。不过也就伤个皮肉，教训教训得了。别把事情闹大。”
　　小郡主没想到楚天云会帮她，兴奋的不知怎样，赶紧就拿来试。一个，两个，楚天云嫌她准头太差，开始还只是口头指点，继而就上了瘾，亲自动手演示。实践中，她还进一步指出小郡主制作的竹弓手艺太糙，强度太低，严重影响了飞行速度和平稳度。小郡主认真听取了意见，积极调整，终于刺棘子破空的声音是一声响似一声，打在窗楞子上都啪啪的。
　　楚天云看得手痒，要过来也打几发过瘾。拉弓，瞄准，放弦，刺棘子嗖得飞出去，窗内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人影立时哎呦了一声。小郡主应声就躲到树后蹲下，要说她是第一次干坏事，楚天云是打死不信的！

　　楚天云赶紧扔了罪证，走到窗边去探看，口里不住的说：“对不住，对不住。”等看清楚那个被打伤的人，她不禁吸了口气，心里着实抽了一下：“呀，怎么是你呀？！”撑着窗台，翻身就进了屋子。
　　薛宓捂着左眼靠书案弯腰站着。刺棘子从他眼角往上拉出一条两寸余长的口子，咕嘟咕嘟的血从指缝里渗出,在玉色的手背上画了一条鲜红的路径，终于坠落一滴。楚天云看得触目惊心，赶紧扶着他坐下，掏出帕子按在伤口上：“真真没想到你会来这里。都是我的罪过，可疼极了吧？”
　　薛宓很努力的睁开眼睛，想扯个安慰的笑容可惜不能够，只得轻语道：“并不是很疼的。”
　　楚天云知道他疼，瞧他的眼里都是满满将溢的歉意，低声问：“你来这里……找我？”
　　薛宓没说话，可窗外传来了一声清脆的答案：“爹爹！你怎么来了？”

　　楚天云像被蛇咬了一样惊慌的抽手。薛宓在她抽手的那刻按住了额角的帕子，不动声色的掩饰了她的失态，转而向翻窗进来的小郡主说：“我以为你又被师傅留堂，担心你，过来看看。听见这屋里有声音，就走来了。”
　　小郡主扑到薛宓怀里，扭扭糖似的揉着他的脸：“爹爹，爹爹，你疼吧？我给你揉揉。还疼不？吹吹好些不？”
　　碍着楚天云在跟前，薛宓只安抚性的摇头说：“爹爹不疼的。”小郡主想起什么，跳起来说：“对了，书馆里有药箱子，我去拿！”蹬蹬就跑了出去。

　　屋里没了小郡主，顿时僵冷下来。楚天云侧身站着望向窗外，忽然就笑了一下：“厉帝的孩子只活下她一个。难怪景坤会手下留情，原来她是你的孩子。”
　　薛宓垂着眼，声音不大，咬字却很清楚：“并不是因为我。”
　　噢，不是？楚天云想问，却恐自己语气透着尖酸。何苦露这个怯，何苦关心，何苦一问。

　　小郡主捧着药箱子进来，忙手忙脚的打开，一把就压在伤口的手帕掀了开来。楚天云眼睁睁看着薛宓在女儿鲁莽的动作下，眼闭得越来越紧，嘴唇时不时的抽动。被蘸了药水的棉布重手压疼得睁眼瞧着宝贝儿，还生生把疼痛拧成微笑递过去。
　　实在是看不下去！楚天云伸手把小郡主推开，自己动起手来。她的动作很轻，但很快，一个多余的眼神动作都没有。薛宓看看她，又把眼睛闭上。
　　小郡主看看楚天云，再看看爹爹。灵透孩子也开始嗅出气氛有些异样，可又说不出什么，只哎了一声：“好在楚学正让我把石头换成刺棘子，要不然，爹爹，你可惨了！”
　　薛宓听说，抬眼瞧着她：“你教她打人？”
　　楚天云没解释，可心里狠狠叨咕了一句：倒霉孩子，不说话她能死啊！

　　楚天云简单处理好了伤口，薛宓没说什么，带着小郡主回了。她独自收拾了药箱，合上箱盖，手搭在箱盖上久久没动。
　　吐出一口气，刚转身的功夫，门外燕子一样飞进来小郡主，跑到楚天云面前尚自气息不匀：“楚学正，我爹爹，让我来告诉你，”她喘着气，抬头笑着说，“洛珠，楚学正，我的名字叫洛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