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请让我再看一眼》萧子吟

2、死生一线

　　爆豆般的汗珠一颗颗从许梧的脸上滚落，暑气熏得他眼神已经接近游移。许梧身子倾斜着倚在钢铸的行车架上，他试图脱掉身上的短袖。炙热的温度将他熏得身上散发出了腾腾的白汽，此刻他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原本红润的双颊满布油污。顾明德望着他哆嗦的双腿，知道他已经中暑了。时间一刻也不能等啊，若是稍有闪失，后果将不堪设想。顾明德不敢再想象下去，朝着许梧吼道：“小许，快打起精神来，你上衣口袋里有瓶风油精，快拿出来抹在太阳穴上，嗅上几口！”
　　持续在这样高温的环境作业下，车间里的工人中暑便有如家常便饭般时刻发生。为此顾明德每天上班时都要提醒同事们务必将风油精祛暑丸放在口袋里以备万一。顾明德想到这儿，一颗悬着的心刚想放下，突然就看到了地上一地的玻璃碎屑和一个小盒子。顾明德猛吸一口烟，直直地望着行车上的许梧。
　　只见许梧不知什么时候嘴角上叼了支烟，只是还没点上。他一只手取下烟，一只手拽着钢架。他已经完全蔫了，双腿抖索得直不起腰杆。他蜷曲在钢架上望着地面，想起了自己多年前坐过山车滑落的那一瞬间。当时的场景记忆犹新，他突然又想起了很多事，他记起了某位神学家说“人死的那一刻，脑海中会不断涌现出一些记忆碎片”。这种玄乎其玄的话语让他联想到了老式黑白电影落幕，片尾快放出现先前的一个个桥段。灰白的图像跳动着出现在闪烁的荧光屏上，满布着一条条直线。这种感觉恍惚间令他顿生了轻生的念头。他又想起了小时候母亲骑着单车，载着还是稚童的他绕过一片满布芦苇的水域去看望年迈的老外婆。他坐在车后架上脑袋仰着天手舞足蹈，母亲不时轻斥几声。外婆的头发好像自打他有记忆以来，一直都是白色的。那种雪白的近乎奶油般的白，白的令人炫目…… 他勉强支起了身子，看着四周袅袅的暑气，自己有如正处在云端向下俯视。
　　悬空，下跌，巨大的声响，四周蔓延开来的鲜血。他仿佛看到地面自己瘦削的尸体，正在慢慢地失去热度。继而幻化成一个苍白的点，沿着四周逐渐消去。在众人瞬间的惊愕，亲朋短暂的疼痛之后，又还有谁记得你许梧曾经来过？这一番轮回太过短暂，许梧不甘。可他又认为自己一直是住在自己所营造的假想国里不得解脱。现在正是机会来了，许梧如被神灵附体一般进入了冥想状态。
　　“小许，不要胡思乱想，镇定点儿，点支烟抽！”
　　老许急得上蹿下跳，歇斯底里地朝着许梧连声乱吼。
　　“顾明德，你再催催那边啊。还有，想想有没有其他法子，时间一刻也缓不得。他妈的都是些什么破事，都是你这傻逼整的事。你还有闲情在一边抽破烟啊，还不想法子！”
　　顾明德吐掉嘴里的烟，径自头也不回的掏着手机朝屋外的方向走去。老许鄙夷的向他远去的背影啐了一口浓痰。摆手说：“去他娘的，我早就看他不爽了，不就仗着自己是老板的亲戚。成天拿着鸡毛当令箭，耀武扬威的，什么破德性，老子早看他不爽了，大不了不就是不干了！”
　　质检员张琼华递过老许的茶杯劝他消消气，告诫他目前想对策才是最为关键的。老许打开茶盖喝了一口小声说：“不知小许还能撑多久，这么长时间不喝水怎么受得了。”
　　整个车间的工友都知道平素许梧和老许交情非同一般，现在出了这档子麻烦事，老许当然坐立不安。老许原本在老家工地上做零工，因为家庭实在困难，自己收入也不高，为此到了三十来岁的时候还是孤身一人。三十二岁那年，反复折腾经过熟人牵线，终于同一位邻村的寡妇订下了婚事。寡妇姓王，那年二十六岁，还是老许的一门远房表亲。女人生的娇俏可人，娇滴滴的十里八乡都有所耳闻。她结婚的那年老许还去喝过喜酒，男方是当地有名的有钱人家。原本想攀得了一门好亲事，可哪曾料到世事无常啊！刚过门还没满上一年，男人酒醉后在高速公路上翻了车，当场就死亡了。男方家里的婆婆指责她是扫把星，克夫命，长得一脸**相，儿子就是因为娶了她才会这么年纪轻轻便走的。婆婆虽然蛮横无理，但公公还算颇尽人情，没有给她冷言冷语看待。可终究是人言可畏，时间一长，四邻八里便不断传出难听话来。婆婆也是个有名的母老虎，把男人管得服服帖帖的，说一不二，指东绝不敢向西。为此女人也是无奈，只得搬回娘家住。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刚回娘家时还算安稳，不过终究不是长策。娘家人四处为女儿相着亲事，也算是机缘巧合便答应了和老许之间的事儿。老许原本指望这辈子就这么安稳下去了，媳妇给自己生个大胖儿子，自己在外拼命赚钱，再苦再累也是值得。可是他忘了这个世界不是你想怎样便能怎样的。活在自己假想国中的人并不可悲，可悲的是完全忘记了外面纷扰的世界。
　　“她嫁我还没满一年，就跟人跑了。对方是个北京老头，听人说是开建筑公司的。”那个下着大雨的晚上，在小四川的川菜馆中，老许趴在一堆啤酒瓶中同许梧说道。

　　......

　　“老许，别愣着，快快准备干活！”
　　顾明德不知什么时候气喘吁吁地出现在了老许面前，他满身是汗，一只手拎着一袋子盒饭，另一只手中捏着一只行车控制器。将饭放在桌上后，顾明德便弯着腰不停喘着大气，头发上湿哒哒地黏成一片，也顾不得去擦，只是一个劲儿地喘气。老许跳过来一把抓起顾明德的衣领，吼道：“妈逼的，我们都是群傻逼啊，搬什么远火啊，直接去其他相同型号的行车上卸个控制器就好了。你说我们是不是脑子里塞了大粪？”
　　顾明德捂着胸口，没顾得上去搭理老许。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快快，别废话了，快叫上兄弟们去安上，救人要紧！”
　　老许激动得一拳打在顾明德凸起的肚腩上，随即便伸手抢过他手上的控制器跑到一边，临时还不忘补上一句：“你丫的死胖子，这次被你玩死了，下班后记得请客，今儿个不让你破血我老许就是乌龟王八养的！”
　　行车摇摇晃晃得降了下来，半空中的许梧早已是满嘴白沫。降到快接近地面的时候老许窜上去一把将他抱下，吩咐一边的女同事将桌子空出。
　　众人一阵折腾，又是掐人中，又是抹风油精。许梧总算慢慢地精神起来。看着眼前的同事们，许梧一阵热泪。老许逗他开心，连连追问下面是否还能精神。许梧抹着眼泪，看着老许黑黝的脸颊，额上虬枝般交错的纹理，笑道：“老光棍，给我点支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