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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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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停,风却未歇。晨光明媚,空气里仍还带着几分清冷。
少年离鹤揉着惺忪睡眼,哒哒的拖着木屐踩在院中的青石板小道上,披在肩上的单衣被风撩起,少年纤细的颈项上立即起了一层细小的疙瘩,一个寒战后,他才彻底清醒了。
“咚咚咚!”敲门声停了片刻又响了起来,一声紧过一声。
“来啦,来啦!”离鹤大声道,嘴里又嘀咕着,“谁呀,这么一大早的!”
抽下门栓,拉开门,门外的人起手欲落,差点敲到他额头上。离鹤抱住脑袋,跳开一步,“喂!你要干嘛?”
那书生忙收回手,“抱歉!这里……可是叶家别苑?”
“叶家别苑?”这家的主人正是姓叶没有错,离鹤打量着那人,问道:“你却是哪位?”
“在下秦亚。”那人疑惑的眼神从他身上掠过,急切的递进院子里,“小兄弟可否先让我进去。”
小兄弟扁扁嘴,丢下一句,“你等一下!”便砰地一声关上了门。他跑回叶箜的卧室前,在房门上轻轻敲了敲,里面并没有什么动静,便推开门进了去。
他蹑手蹑脚的来到床前,撩起床帐,这人果然还未曾从睡梦中醒来。
离鹤撇嘴,一个大男人天天要睡到太阳晒屁股了才肯起床,真懒!自从把他带回这别苑,叶箜就一直支使他做这做那,自己却不做什么正经事,镇日里不是坐在花园的亭子里对着古琴发呆,就是待在书房里摊着书本走神。
来了这三五日,他都是闭门不出,也未曾有客来访,想来是个极为孤僻的人了。今日大早却有人找上门来,对于离鹤来说,算是件稀奇事。
他盯着床上熟睡的人,目光在他的脸上流连,窄巷里那句“我喜欢男人”又在脑中响起。
真不懂他是什么意思。
……不过,如果男人长成这副摸样,喜欢喜欢倒也无妨,嗯!
眉如远山眸似水,发若流云袖藏风,行止从容,风采卓然。
“你蹲在床头看着我做什么?”床上的人突然开口,他睁开双眼,眸光清明,不带半点睡意。
离鹤一惊,猛地站起来,顿觉眼前发黑,一阵天旋地转后,直直的向床上砸去。
“你……”叶箜慌忙躲闪,却仍被他连人带被扑了个满怀,他撑起上身,垂首看着挂在胸前的人,手指敲打着床沿,道 “……你在做什么?”
“……我,”离鹤平顺了气息,仰起天真的脸蛋儿,明快道:“叶大哥,我是想对你说,门外有个叫秦亚的人来拜访你。”
“你还不起来?”
叶箜下床,一只殷勤的手立刻把外衣递到了眼前,他看了眼手的主人,“你怎么还在这里?”
“咦?”离鹤举着衣裳不明所以的看着他。
“去把秦亚请进书房等我。”
“好嘞~~~”
叶箜穿戴梳洗完毕,前去见客时,却见秦亚正在书房门外踯躅。
他仍穿着青色的儒服,束起的发冠有几分散乱。他笼手在袖,来回踱步,远远望去像是正在沉思什么。
叶箜走近时,他正抬眸,双眸一亮,忙唤道:“叶兄!!”
“小亚怎么不进去,是不是我那小童不懂事,怠慢了你?”书房的门开着,叶箜向里看了一眼,不见半个人影,他刚皱眉,便见离鹤托着茶盘从花厅里出来。
“并非如此。”秦亚忙摇头,“我脚上污泥甚多,不想踩脏了叶兄的书房。”
果然,他的鞋上沾着泥泞,左脚下还有半片残叶。
不待叶箜说话,他上前一步,又道:“我今日想要借用叶兄的洗碑亭一用。”
叶箜拦住他,“小亚从何处来?”
秦亚盯着那拦在身前的手臂,怔忡片刻后皱眉低声道:“……芷园,牡丹!我要作画!”
叶箜心底沉了沉,抓住他的手看了看,书生的手修长略显苍白,手背上可见青色血管隐隐,指上有着握笔的茧子。他道:“就要来不及了吗?”
秦亚抬眸惊讶的看着他,叶箜心底暗暗叹息,摇头道:“我知道你命里有此一变,却没有算出这却是她的劫数。”
“叶兄,你……”秦亚满眼疑惑化作难以置信,“你都知道?”
秋水般清冷的眸子垂下去,叶箜微微侧开脸。
收回自己的手,虚抱成拳,身姿清瘦颀长的书生一揖到底举手过顶,恳求道:“请叶兄借在下洗碑亭一用。”
离鹤捧着托盘,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出身微寒的书生,孤身居住在城东巷陌。
有一年,冷清的巷子里最大的宅子被人买下,一个单身男青年搬了进去。那一年,春风醇,雨如酥,沉寂多年的废园里牡丹怒放。
梦里无由的开始出现一个模糊的窈窕身影,站在远处瞧着他,不言不语,他却执意不肯回头,任由身后投来的目光如泣如诉,恍如隔世。
“你一直不曾回应……”叶箜背对凉亭,面朝一池无波碧水,沉声道:“我才那般纵容,到底是害了她。”
提笔的手顿住,笔尖的一点淡绿滴在画上,落入花蕊,立刻晕染进那一片斑斓色彩中。
这迷糊的书生在那场雨停之后魔怔了般的又一次迈入芷园,却只见草木凄凄满目狼狈,满园的牡丹花已凋谢,叶也零落,污泥之中,芳魂散尽。他满心尽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难过,失魂落魄转身之际,香风一过,眼前出现了一个女子的身影。
书生把另一只手按在胸口,一缕淡淡疼痛从中逸出。两日前曾有一只素手轻轻停在此处,隔着层层衣物,像要攫取他的心魄又像欲把什么按入他的寸寸脉络,她道:“寻你两世,你如今却已认不得我。”
明眸中却无半分怨恨。
“我却记得,百年前的春天,一个风雨初歇的午后,一只温柔的手将我倾斜的花枝从泥泞里扶起。从那以后,那手的主人总来看我,对着我笑,与我说话,还将我绘入画中,颜色栩栩。”
那明丽女子眉尖若蹙,垂首又道,“人说是我迷惑了他,使他只知沉迷丹青之中,空负了满腹经纶,旷世才华。”
说着,她抬头一笑,“他画中牡丹确是天下一绝,当得起国色天香,艳绝百花。他的画黄金百两求不得,就算是天子,也要屈尊三请,才只得到他当场挥毫绘一副丹青。”
顿了许久,她才敛起笑容道:“我好不容易才寻到了你,诱你来芷园,使尽浑身解数展现自己最美丽的模样……得知你要重绘牡丹,我真是高兴极了。”
可惜,百年难逢的狷狂画师转世后,却只才华平平如路人。
秦亚一手敛袖,躬身俯于岸前,神情专注,一手执笔,运笔如飞。散落鬓角的发丝随着动作在脸前拂动,那执笔的手忽而大开大合,泼墨挥毫。时而细细刻画,但求重现出每一片花瓣,每一丝花蕊的风华。在池上吹来的清风里,端丽明艳的花朵仿佛随之徐徐颤动,花瓣上的晶莹露珠正摇摇欲坠,倾斜的花枝,如同美人纤细的腰肢,亦在微风中摇曳。
离鹤仿佛看见书生手里的笔端微光闪闪,一丝丝融入画中。
“那是思月的魂魄。”叶箜手扶阑干,淡淡道,“成全了她也罢!”
语声才落,却见那书生猛地喷出一大口鲜血,洒满了画面。
“小亚!”
“你怎么啦?!”离鹤丢下手中的笔洗,上前一步扶住书生,碧玉的笔洗一声脆响碎了满地。
他面容苍白,唇角轻颤。顾不得擦拭唇上的血色,秦亚望着叶箜笑道:“叶兄!我到底不能这般欠她。”
“她命里不该如此。”他闭了闭眼,咽下满口腥甜,“我也不该如此。”
什么是命数?一朵初具五感的牡丹偶遇才华横溢的多情画师,是命里注定。两世苦苦找寻,将自己的魂魄融入画中,尽显风华与纸上,终成死物,流传百世,成就书生之名,亦可能是天命难违。书生顺应机缘,藉此一朝四海扬名,理所当然风光无限,羡煞世人。……或者为求心下安宁,一口心头热血抹去那尚未完成的画作……所谓命数,稍有逆折便相差千里之外,不过在一念之间。
离鹤扶着那秦亚退到亭边坐下,他深深呼吸两下,又道:“一定还有补救的方法,是不是!”
书生清明的眸子直望着叶箜,谁能够忍心辜负这样的期盼。
叶箜抚着那幅血染的残画,“她的魂魄大半在这画上,剩下的还附着在你的手上。你想救她,便去修仙吧,以你之魂修补她残破之灵。许是百年,许是千年,等你得道那一日,或者还能够见到她。”
秦亚只怔怔看着池上浮光,许久,他摇了摇头,勉力起身,扶着书案走过去,卷起岸上的画卷收在怀中,道:“多谢叶兄指点。”
世人只道神仙好,却有几人知道这修仙途中的艰辛寂寞?谁人又能够耐住神仙背后那无法言表的孤清寂冷,不过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望着那踉跄着渐行渐远的单薄背影,离鹤满心疑惑,他回首问道:“叶大哥,那花妖到底喜不喜欢那书生啊?”
“你觉得呢?”叶箜不答反问。
少年眨眨眼,“额,也许……吧?”
“哼!……也许?”叶箜瞧着他冷笑了一声,转身去了。
离鹤看着他的背影,挠挠脑袋,自语道:“这些花妖木精的心思真是难懂啊……”
“咦?!”亭子里的少年忽然发觉了怪异之处,惊得跳了起来,“叶大哥,你……你该不会也不是人吧!!”
其实,他还想问,那书生呢,他对那花妖可曾有动心?
后来,小镇的人渐渐忘记了那个深巷里的郁郁不得志的读书人,也忘记了城东芷园曾经春色满园。
后来,小镇里开始传言有人在某座仙山下遇见了那叫做秦亚的温雅书生,他着一身玄青道袍,满袖仙风,人们纷纷叹道,“原来那不是凡人,注定是要做神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