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葭陌

18、错配

　　夏风逗弄着花朵早已落尽的碧桃枝叶，回应她的是清脆的欢笑声。
　　未寒脚步骤顿，回首寻觅笑声之源。他走近碧桃树，目光在枝叶间巡逻，终于在最高的枝头上看见了那个令他日思夜想的铃铛。心跳仿佛被铃铛声夺去，在风中慌乱地窜动。
　　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未寒回头，看见一个侍女朝这边走来。
　　“奴婢见过莫公子。”那侍女走近未寒，向他行了一礼。
　　“我问你，这铃铛是谁的？”
　　“是四公主的。”
　　“四公主？”未寒脑中闪过一个可怕的印象，三个多月前，落城四公主溺水而亡。
　　他难以置信地盯着那个侍女，又问：“她是不是那个三个月前……”
　　“是。四公主三个月前不慎溺毙，这个铃铛是她生前最爱的东西。自她去后，城主就让人把它挂在殿前的树上，以示思念，这颗碧桃树是公主生前最喜爱的。”
　　“殿前……”未寒回头，透过碧桃树，隐约见到一方匾额，上书“朝桐殿”三字，怔怔地出了神。
　　“公子可有其他吩咐？”
　　身后的声音拉回了他的思绪。未寒凝视着“朝桐殿”三字，头也不回地说：“没事了，你去吧。”
　　侍女应声离去，留下未寒长久地伫立在碧桃树前。从前他觉得铃铛的声音是欢笑声，现在传入他耳朵的，却似低低的啜泣。
　　这晚，青溪趁外间的墨鸿熟睡之际，小心翼翼地踱出房间。
　　她信步于庭院中，耳畔传来若有似无的铃铛声。她疑心是自己听错，朝桐殿与这里相隔一个庭院，况且现在无风，不可能是她的铃铛。莫非……
　　未及深思，有一阵铃铛声传来，这一次十分清晰，清晰到让她瞬间辨别出声源。
　　未寒躺在房顶，一手枕头，一手拿着铃铛在眼前晃动。
　　青溪呆呆地仰视着他，忽见他收手用力一掷，伴随着一阵悦耳的碰撞声，一个物体恰好掉落在她脚下。
　　她俯身去捡，手指刚触到，眼前便闪过一片黑影，地上的物体已经不见了。
　　青溪起身看着他一手拿着铃铛，一首掸着上面的灰尘。
　　“既然扔了，为什么又捡回去？”青溪冷声问道。
　　“舍不得。”声音很低。
　　“既然舍不得，为什么要扔？”青溪有些恼怒于他的行为。
　　“人已经不在了，光留着东西有什么用？”
　　青溪心头一紧，他知道了……
　　“原来，她是公主。”未寒像是在自言自语。
　　“她？就是你那个老朋友？”青溪强作镇定。
　　“哼，竟然连面都见不到……骗人！你骗我！你说一听到这个就知道是我，那你现在知道吗？你知道吗！我就在这里！”即使是充满怒意和悲痛的吼叫，他也将声音压得很低。
　　未寒抬起头，青溪这才发现他脸色微红，目光迷离。
　　“你喝酒了？”
　　青溪上前一步，他却向后退了一步，一滴晶莹的水珠从他的眼角溢出，缓缓滑过脸颊，依依不舍地悬挂在下巴右侧。。
　　“你……哭了……”青溪的声音也很低。
　　“哭？呵呵……”未寒突然笑了起来。那滴水珠终于承受不住面颊的轻颤，绝望地坠落，在漆黑的地面上碎裂，却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啊，这是第二次。十年了，十年前你看着我哭，为什么十年后就不看了呢？”未寒紧盯着青溪。
　　他醉了，那么今夜说过的话明天他就会忘记吧，她说的他也会忘记吧。
　　“我看着，一直都看着。”一句话就这样滑出了口。
　　未寒却愣在了原地。刚才耳边拂的那句话的语气好熟悉，那是……那是那晚她问“你还会哭吗？”所用的语气。为什么她也会用这种语气……
　　另一滴泪在他迷惑的瞬间趁机逃了出来。
　　青溪再也忍不住，她没有办法眼睁睁地看着他流泪。
　　未寒身体一僵，她竟然搂住了他！
　　青溪轻拍他的肩，止住了他抽离的动作。
　　“我一直都在，一直看着你。收好铃铛，等我。”青溪在他耳边低喃。
　　“等你……”未寒微微抖动嘴唇，迷离的双眼里已经没有了她的身影。
　　青溪闪身躲到树后，捂着胸口滑坐到地上。她只想远远看着他，知道他在哪里，在做什么。可是，是她让他以为她死了，是她让他这么难过。她只有这么一点点的私心，为什么这点私心就足以伤人伤己？
　　“后悔了？”
　　一袭青衣充斥了朦胧的双眼。
　　青溪慌忙向树后望去，未寒的身影已经消失。她回过身，头无力地靠在树上。
　　“一年后，你还会回来吗？”青色身影在她面前蹲下，定定地望着她的泪眼。
　　青溪用力抹着眼睛，更用力地关住心里的某扇门，然后抬头，回视那双熟悉的眼睛。
　　良久，一个字从她口中跳出：
　　“会。”
　　“那以后要学会克制。”身影站起，徐徐说道，“你的心，太容易被发现了。”
　　回到房间的时候，墨鸿仍旧睡得很死。青溪正要上床睡觉，有东西呼地从耳边飞过。回头，一支簪子带着一张纸条钉在床框。
　　青溪拔下簪子，取下纸条，看了一眼，立即把它凑到蜡烛的火焰上。只一瞬间，纸条化成了灰烬。
　　“果然问题还是在商道止吗？”青溪躺在床上呢喃着，缓缓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一早，墨鸿端着洗漱用具进屋，见青溪已经坐在梳妆台前，便急忙放下手中的东西，来到她身后，拿起梳子为她梳头。
　　“刚才去打水，奴婢碰着一个人。”墨鸿说道。
　　见青溪不说话，墨鸿便接着说：“是莫公子。”
　　青溪心中微微一颤，脸上却仍是镇定从容，道：“然后呢？”
　　墨鸿似乎对青溪终于有了反应而感到非常满意，扬眉说道：“他问小姐昨晚有没有出去。”
　　“你怎么答的？”
　　“奴婢回他说小姐一夜都在房里，未曾出去。”
　　青溪苦笑一声，望向镜中的自己，在心里说，就当做了一场梦吧，是你的也是我的。
　　“你说他为什么问这么个莫名其妙的问题？”墨鸿似乎没有觉察到青溪细微的表情变化，自顾自地问道。
　　“你想知道？”青溪抬眼看向镜中那双充满疑惑的眼睛。
　　“嗯！”墨鸿只当青溪知道其中缘由，重重地应了一声。
　　“那你问他去。”
　　墨鸿霎时泄了气，低头不语。
　　青溪轻笑起来，这个墨鸿和从前的鹊枝还真有些像，都很……笨。
　　“今天有接客宴，你就说我身体不适，无法出席。”
　　“啊？”墨鸿的脸上有惊讶，也有失落。
　　青溪笑道：“你跟着那群丫环一块儿凑热闹去吧，只要给我把话带到就成了。”
　　墨鸿的脸舒展开来，欢欢喜喜地继续梳头。
　　这场宴会十分热闹，厅内坐满了人，厅外挤满了人。
　　“你看你看，那个就是商家大公子，真是玉树临风、颠倒众生。”
　　“我觉得还是莫家公子好，你看他身着玄衣，英姿飒爽，一看就是武艺高强，这样的男人多有安全感呐。”
　　“好什么呀，整天冷着张脸，跟谁欠他钱似的，我看哪，还是商公子好，笑眯眯的，让人如沐春风啊！”
　　“可我还是觉得三王子好。”
　　“兰沁啊，你别整天三王子三王子的。你跟了他这么多年他都没有拿正眼瞧过你，现在有白小姐在他身边，你呀，就别存那份心思了。”
　　“哪有。我只是觉得三王子人好，待下人也好，你说到哪儿去了。”
　　“哎呀，随便你了，只要别妨碍我们看美男就好了。——唉，泠泠，你觉得哪个比较好看？”
　　“黑子。”
　　“黑子是哪个？”
　　“我昨天捉的知了。”
　　“唉，这傻丫头……算了算了，反正你成天不是捉虫子玩就是捉虫子玩鹊枝，不跟你说了。”
　　“你们看，商大公子要喝酒了……”
　　“啊——那是一个销魂蚀骨……怎么他喝酒也这么迷人呢……”
　　一群丫环扒在门口，嘁嘁喳喳地讨论着厅内的几个男子。
　　厅内，一群人正喝得起劲、聊得起劲。
　　一个大臣忽而叹息道：“这等喜事大王子和四公主却看不到，真是可惜。”
　　“相信他二位在天之灵见到今日，必也欢喜得很。我等又何必叹息？来，我们再敬三王子一杯！”
　　落弦帛却放下酒杯，起身道：“今日多喝了几杯，头晕得很，我去外面走走，即刻便回，各位请继续。”
　　一旁的白若雪神色担忧地望向他，落弦帛朝她投去宽慰的眼神，便转身走了出去。
　　那举杯的大臣也不见尴尬，将方向调转向秋不输道：“那老夫此杯敬秋城主，欢迎城主远道而来！”
　　众人也跟着起身举杯。
　　落弦帛走上小道，手指攀上树枝，猛地折断。肩膀上忽然落下一只手。
　　“戚守，你怎么也出来了？”落弦帛回头讶道。
　　“跟你一样。”戚守收回手，笑道，“朝桐殿。”
　　说完，戚守继续朝方才的方向走去。
　　落弦帛先是一阵疑惑，霎时转为了然，朝相反方向走去。
　　虽是白天，殿内却因门窗紧闭而昏暗如夜晚。
　　“三哥。”黑暗中传来一声低唤。
　　落弦帛脚步轻起，朝着那声低唤所在的方向踏出五步，伸手触到轻纱衣角，又收回手，低声道：“你来了。”
　　“我来了，三哥。”
　　“这段时间你过得好吗？”
　　“好。——这里没变呢，而且，很干净。”
　　“是啊，每天都有人来打扫，和你在时一样。”
　　“怎么说得好像我真死了一样。”
　　“呵呵，是啊，你还在，还在就好。”
　　接下来是长久的沉默。
　　“一直想见你，真见到了，却不知道说什么好。”落弦帛先打破了沉默。
　　“这些日子，雁儿学到一件事。”
　　“是什么？”
　　“能安安静静地和想念的人站在一起，很幸福。”
　　“雁儿果然长大了，看得比我透啊。”
　　“如果真的看透了，我就不会还在做这些事。”
　　落弦帛反复咀嚼着“这些事”，终于问道：“雁儿，你可恨父王，恨哥哥，恨落城？”
　　“不恨。”
　　“不恨好啊。”落弦帛若有所思道，“恨，太辛苦。”
　　“三哥，你是不是有话要说？”
　　“没什么，以后你会懂的。——他，你见到了吗？”
　　“嗯。”
　　“你爱他吗？”
　　又是一阵沉默。就在落弦帛以为她不会回答时，却听到她幽幽地开口：
　　“不爱。爱太重，我背不动，因为已经背了太多东西。”
　　“若真能无爱无恨，我们也就不必活得这么累。”
　　两人之间又安静下来。许久，落弦帛开口道：
　　“丑丫头。”
　　“坏三哥。”落雁毫不迟疑地回道。
　　落弦帛笑了两声，随即严肃道：“我走了，你保重。还有，谢谢你。”
　　说完，他转过身，刚要提脚，衣襟却被拉住。
　　“我一定，会回来。”声音低而坚定。
　　落雁松了手，手中的丝滑瞬间消失。也许她只是想提醒自己，要回来。
　　不料殿门刚开，落弦帛便愣在原地。
　　“若雪，你怎么来了？”
　　白若雪巧笑倩兮：“你果然在这里。”
　　“我……”
　　“要多久，你才能忘了她呢？”她的笑容里夹杂了一丝苦涩。
　　“若雪你听我说……”
　　“不用了，我知道你一辈子也忘不了她，就像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你。”
　　不等他开口，若雪便拉起他的袖子转身走去，一边说：“他们在等，快走吧。”
　　余音消失在如风的步履中，殿门缓缓合拢，一寸寸地吞噬着阳光。
　　落雁的眼睛随着门一起合上。上天何其残忍，宁可错配，不愿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