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第七十章 梦断甘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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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孙仁的葬礼后，我搬至了都督府。整个侯府除了使我触景伤情外，几乎没有什么值得我留恋的事物。小乔如今怀胎六月有余，行动渐渐不便，我也可照料她和她那永不消停的小儿子周胤。
周瑜说希望小乔这一胎能生个女儿，有个贴心小棉袄相伴，小乔以后的日子至少不会太过孤独，他甚至已经给女儿起了名叫“周怡”，希望她永远安乐。
小乔告诉我，她这辈子做过最疯狂的事情，就是不顾一切的去江陵战场上找周瑜。“当时我听闻他受伤的消息，整个人便如失了魂魄一般，那一刻我突然想起了姐姐和孙将军，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重复姐姐的命运，我只知道，我想见到他，不管后果会怎样。”
“现在想来，幸好……幸好我去了江陵。”小乔轻抚着自己已经隆的很高的腹部，微笑的眼角滑出一行清泪，“老天还是厚待我们的。”
在小乔面前，周瑜永远都表现得那么完美。哪怕是前一刻还被深入骨髓的针灸治疗折磨得痛不欲生，下一刻见到小乔时，他的脸上便忽如春风至，梨花开。不知他是在强忍着痛，还是已然忘了痛。
“死亡”并不是他们所忌讳的话题。有时，周瑜想跟怡儿多说两句话，便俯身在小乔的大肚子上，像个孩子般赖着不动，小乔悄悄瞥一眼他偷偷按住伤口的手，娇美的笑道：“如果怡儿长大后问我，以前老是在她耳朵旁喋喋不休的那个烦人精是谁，我可不为夫君辩解哟。”
周瑜却是当了真，忙不迭从怀里连连掏出几张画像，平铺在小乔面前，万分认真道：“这可不行，若是以后怡儿问起，夫人一定要把这个给她看，告诉怡儿，这就是她举世无双、无所不能，人称江东美周郎的爹爹。”
我忍不住“噗”的笑出声来，但这两人明显把我当成透明，继续腻歪着。
“喂，把自己画那么俊美，你这是欺骗女儿。”小乔不满的嚷嚷道。
“哪有？”周瑜美滋滋的望着画像道，“确实是俊美的过了分，世间难觅其二啊。”
小乔没好气儿的觑了他一眼，睫毛上却沾上了些泪花，敷衍了一句道：“你怎知我找不到？”
“也是，也是，”周瑜脸上堆起了笑，忙找了支笔，在像上点点画画起来，“那这画得改改，免得落差太大就不好找了。”
于是，周瑜细致的在原来那张美男像上这儿添一道纹路，那儿加一个肚腩的，还时不时朝小乔歪着头一笑。
我噙着泪悄悄的退出了这样的画面。
虽然这个世界拒绝永久，虽然生命的终点也许就在明天，但是只要有一个人，会在生前为我奋不顾身，会在死后为我落一滴泪，那么天不假年也好，抱憾终天也好，仍不负我在这世间走一遭。死亡，也许并不可怕，我怕的，是你会为我伤心。
***
越是临近和亲宴的日子，我越是紧张的寝食难安，因对历史的走向已经全然失去了把握，而周瑜又是那么志在必得。虽然我每日都在都督府勤学苦练舞剑，但还是不免陷入各种焦虑。
“万一刘备事先知道这是一场鸿门宴怎么办？”
“万一刘备拒绝赴宴怎么办？”
“万一我失手了怎么办？”
“万一……”
面对我这种种“万一”，周瑜总是耐心详细的解释：“为了防止刘备起疑，主公已经封锁了仁儿过世的消息，是以入葬式较为清简……”他的话一滞，似是有些内疚，然后道，“刘备得以与东吴联姻，且巴望着得到南郡之地，即便是刀山火海也恐怕是趋之若鹜，如何会拒绝赴宴？香香，那日的甘露寺之宴绝不是只你一人，近百刀斧手会安排在各个隐藏的角落，只要香香推落刘备杯盏，他们即会一拥而上，刘备瞬时化为肉泥，绝无万一。”
“只是……”我担心道，“公瑾哥哥的一世清誉，恐要毁在刘备之手了。”
周瑜大笑一声道：“历史一事，本就是成王败寇，自有评说，周瑜岂会在意这区区身后之名？”
也是，有人道刘备仁义，也有人道其虚假；有人道曹操霸气，也有人道其奸诈。若是在鸿门宴上项羽不存在一念之仁，那今日的史书又将如何改写？
周瑜的话稍稍化解了我心头的不安，我尽量摒除杂念，全心全意的去练好宴席上的那一支剑舞。
昔日训练尚香营的时候，我曾学习过几套基础剑法，虽还远欠精炼，但好在这次我的主要任务只是吸引刘备的注意，而非一招让他毙命，因而即便是花拳绣腿，也应是应付有余。
这日，周瑜在前厅议事，小乔在缝制怡儿的衣服，周循领着周胤在读书，我便持了剑到后花园习武。连续几日的练习反倒使我的体质有了明显的增强，不由下定决心以后一定要以勤勉的锻炼来代替那苦不堪言的药剂。
正练的兴起，身侧不知何时多了一阵长吁短叹声，我回身一剑，那人早已跳开，倚着一棵树，懒懒的摸着鼻子，用一种无药可救的眼神看着我道：“这剑使得的软绵绵的，还真像大姑娘在绣花，方才转身的那一式，脚步移动也有问题……”
我看着他头上那根扎眼的鸟毛在风中凌乱着，不由翻了个白眼嘀咕道：“明明是锦帆游侠，却要以凌家二少的方式出场，真奇怪。”
“什么？”甘宁立刻挺直了上身，像是故意弄响腰间的铃铛，气鼓鼓道，“老子上回拼了命的来救你，结果你紧要关头该死的害怕起来，结果被曹操家那个许大胖子劫走，害的我被周都督责罚……还好你人虽笨运气倒还不差，居然还活着。”
莫名其妙的被指责了一通，我不甚其烦道：“当然还活着，我没活着，你难道在跟鬼说话啊？”
“哎，你怎么说话的啊？我只是想来好心指点你一下，免得这次在甘露寺你又连累到我……喂喂，你干嘛？”
我故意用剑挥舞向他头顶上方那片榭寄，让细细尖尖的叶子洒了他满脸，以此来堵住他喋喋不休的话语，然后嘻嘻一笑道：“抱歉，甘将军，小女子剑法不精，刺错了方向，又连累到你了。”
甘宁用手拍了拍头上的碎叶，愤愤道：“以后谁娶了你这女人肯定倒霉！”
“随便，”我摊摊手表示无所谓，“反正也不一定嫁的出去。”
不料，我话音刚落，身后又有一声音传来：“一直以来，孤都自认气运不佳，现下看来，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我有些发愣的转身，甘宁没有预备，慌忙施礼，晃得铃儿叮当响。
孙权只望我不语，甘宁却不得要领，抓不住重点的道：“主公那个……英名盖世，洪福齐天，一定会……呃……时来运转，福星高照！”
孙权转向甘宁，淡淡道：“孤近来为荆州问题甚为心烦，听闻兴霸发奋苦读已久，定有一番高见，明日就交孤一篇关于荆州问题的策论吧。”
虽然我对政治策论不怎么了解，但这个论文的题目实在也太大了吧，就算甘宁今非昔比，可毕竟是武将出身，这样的命题当真为难他了。
果然，甘宁将脑袋一格一格的转向我，苦着脸道：“策、论，哈？”
我忍住笑重重的对他点头：“嗯，策论。”
他又把头扭向孙权，耷拉着脑袋不情不愿道：“甘宁……领命。若主公没有其他吩咐，那末将先告退。”
孙权默许。甘宁缓慢退了两步后，转身逃也似的溜之大吉。我没安好心的雪上加霜道：“听说凌校尉也在前厅，甘将军自求多福啊。”
如愿的看到甘宁飞奔着的脚步一个明显的踉跄，我不禁开怀而笑，却一转眼，望见孙权直直的瞅着我，忽又觉着自己也许过了分，便不好意思的垂下头来。
好一会儿，他才道：“甘露寺的事，我是不是阻止不了你？”
我抬眼望他，保证道：“放心，我不会有事的。”
他用袖子为我扫去了头上还留着的榭寄针叶，“我也不会让你有事。”
“谢谢。”
***
及至宴席之日，午时方过，小吟便领着一众侍女将我按在梳妆台边，足足忙活了近两个时辰。先是将我从来没有梳出过像像样样的发髻整成一个利索的双环髻，又是描眉扑粉点绛唇，使得原来略显苍白的脸色红润光泽了不少，再饰以金箔花钿玉搔头，视觉效果便如同从芙蓉清波上走入了百花仙子园。最后，小吟为我换上一套朱红色薄纱束腰衣裙。
“姑娘怎么都瘦成这样了？”因为服装紧身，小吟为我系衣带时看的分明。
“这样才好看嘛，我故意的。”我笑着摸了摸她的头。
这时，有几个侍女捧着几面较大的铜镜从不同角度端在我的面前，小吟道：“姑娘你看，可美了！如有什么需要改动之处，尽管吩咐。”
虽然知道自己今世的相貌天生丽质，但由于前世的记忆，我总觉多少有些别扭，因而对照镜子一事也有着几分避忌，如今忽有几面明镜使自己无所遁形，我倒瞬时有种惊艳的感觉，也明白了周瑜为什么选择自己来分散刘备的注意。
在众丫头无数双巧手的精心打造下，白玉琼脂的肌肤，玲珑有致的身段，无可挑剔的面容一一尽显，加之端庄不失俏丽的装束，我想，就算我剑舞的再不济，也应足够吸引任何人的目光，这也是为何当年，灵儿的母亲，倾国倾城的貂蝉，能迷惑到董卓，挽救国家于危难中的原因之一吧。
“不用改了，很好。”无疑，镜中的我给自己增添了莫大的信心。
于是，小吟又招呼着丫头们整理好我的衣衫，簇拥着我上了马车，驰往甘露寺。
宴席以“和亲”为名，是故由唯一长辈身份的吴夫人主持。在坚强干练的外表下，吴夫人其实也是个可怜的女人，丈夫一早过时，又周而复始的承受白发人送黑发人之痛，所以人未见太过衰老，但已是满头银丝。吴夫人近年来清心寡欲，安心礼佛，才会选了甘露寺这个佛门清静之地，只是不知今日血洗过后，此地是否还能继续承受人间烟火。
时间在马车的奔跑声中悄悄溜走，到了寺门前，晕染开的夕阳已经落在了树梢。甘露寺周围层层将士森严把守，任何事物甚至是一缕微风恐怕都透不过这一道道严密的人墙。
我和小吟下了马车，被带入一侧的厢房休息，严肃的氛围使我们连大气都不敢多喘，平时最是好动的小吟此时也是一脸紧张的模样，唯恐自己出了错。
一直到厢房里只剩我俩时，小吟才压着嗓门道：“刚才好像在大殿前看到吴侯的亲信张世了，吴侯也一定来了吧。”
若是孙权不在场，此次行动，无论成败与否，都是周瑜的一意孤行，即便失败，孙刘两家表面上还可维持和睦的关系，可是孙权的参与，就预示着，一旦向刘备亮剑，那两家就完完全全的撕破脸皮，孙刘联盟彻底破裂。孙权到底是真不怕关、张的大军，还是很有义气的想要主臣荣辱与共，或者仅仅是……不放心我？
胡思乱想间，门再次被打开，进来一个传令兵，恭恭敬敬的对我道：“香香小姐，请跟我来。”
和小吟对视了一眼，我们同时起身，那人却用手挡住了小吟：“都督只吩咐带香香小姐一人至前殿。”
小吟撇撇嘴，将一把仿制的越女剑递与我，然后用力握了一下我的手让我安心，可她的手比我还凉。
我跟着传令兵在寺内兜兜转转，偌大的甘露寺像是一座永远都找不到出路的迷宫。终于，我们停在了殿后，那士兵对我道：“都督吩咐，一会儿乐声起时，香香小姐便可从这里进入殿中。”
我点点头，紧紧捏住手中的剑，手心直冒冷汗。我逼着自己冷静下来，疏影坊中那种局面都能化险为夷，更何况这里都是我东吴子弟？
或是因为坐位关系，吴夫人说的话我能听上个大概。“皇叔莫要见怪，我这个女儿啊，自幼任性倔强，偏生不喜静活，只同她那几个哥哥一般，就爱耍刀弄剑，这回非得亲自献上一段剑舞，说是送给皇叔的见面礼，老身也着实拿她没有办法。”
刘备坐的较远，我听不清他说了什么，只觉得这声音似乎温润的过了分，却又带着几分难以言说的耳熟。
然后周瑜清亮的声音传来：“郡主不似一般柔弱女子，倒有几分破虏将军的烈烈遗风，非寻常男儿可与之般配，不知如刘皇叔这等英雄人物，可否获得郡主芳心？”
刘备似乎又说了些什么，但他的声音已经淹没在乐声之中。箫音起，笛声合，歌女唱和，说不出的宛转悠扬。我本选了一首《楚歌》，周瑜怕太过肃杀而引起刘备的警惕，因而才换了现时这曲改编自《越人歌》的吴歌，熟悉的旋律用吴侬软语唱来，分外的柔情似水，确实也符合今日表面之场合。
然而，我太高估自己的复原能力了。这样充满回忆的歌，无论怎么变迁，都能轻易的撩拨我的心弦。当我踏着节奏，缓缓步入大殿中央时，歌女正唱到“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心不知”，我脚步不自觉的一顿，动作与堪堪刺出手的一剑相背离，整个躯体重心不稳，便是一个趔趄，几欲摔倒在地。
整个场面安静的出奇。我的正前方是孙权，自我一出场，他便紧握着杯盏，表情冷峻，一瞬不瞬的注视着我。此刻，我见他眉宇间失了方才的松弛，握着的酒樽微微一颤，撒出了些酒水，才又意识到自己的任务，忙向后抬起一腿稳住身子。三拍过后，我重新挥舞起剑来，将一套基础的越女剑法毫无差错的一招一式使出，并在此过程中，暗中留意刘备的位置所在。
第二遍旋律开始时，便是我与周瑜约定的行动时刻。我只需看准刘备桌案中的酒杯，然后移近脚步，用剑挑落它即可。这样，若是刘备因此小小的举动而出手还击，便可以冒犯郡主为由将他就地击杀；若他没有反应，那伏击在侧的刀斧手则以杯盏落地为讯号，照样落刀不误，而我和刘备这样的距离也不至于太近，可避免刀斧手投鼠忌器的顾虑。
我开始缓缓的舞向刘备的方向，尽力展开最娇艳的笑容，将数天来精心练习的这最后一招在心中默念一遍，然后蓦地一发力，朝刘备的桌案刺去。
却在这个刹那，刘备不急不缓的抬起头来看我，眼角仿佛还带着柔和的笑意。然而，这样深邃的眉眼，就如一道闪电劈进我的骨血，让我瞬间粉身碎骨，血肉横飞。
怎么会这样？！他怎么会是刘备？！
过度的震惊使我的剑彻彻底底失去了掌控，它没有向着酒杯而去，而是径直刺向了他的胸膛。
“香香！”
听到周瑜低吼一声，我更是慌了神，收剑也不是，加重力道也不是，唯有愣愣的看着即将没入他身体中的剑。
而此刻的他，就如我记忆中的任何一个时刻一样，举动自若，处变不惊，但他身后站立着的木头……或者说赵云，已是单拳出招，欲击落我这一剑。
手足无措间，我忽然觉得剑上一滞，却是他已经一手挡住赵云对我的攻击，而另一只手，牢牢的紧攥在我的剑刃上。
我仿佛听见了剑身嵌入他血肉的声音。他缓缓起身，表情与先前一般，清浅的笑着，但是，从他指缝中渗出的血液，一滴，一滴的坠入案上的酒樽中，发出清脆却残忍的声音，像是在进行死亡的倒数。
他……不是那个任我无理取闹，哭也好，笑也好，都待我温柔备至、呵护有加的大叔么？
可是，为什么会变成那假仁假义，阴险狡诈的刘备？
这一切，到底是哪里出了错？还是，出错的人根本是我？荆州，江夏，赵云，鲁肃……这所有，根本就是顺理成章！
看出了我的痛苦，他似一如既往的，用只有我和他听得到的声音安抚我：“我曾答应丫头，下次见面，我就站着不动，要砍要刺，悉随尊便。看来……大叔这次是食言了。没关系，我们重头来过。”
他的语气，轻描淡写的就如同答应我去一次临江阁，讲一个故事，买一样吃食，而不是将生命交付于我的手中。
他缓慢的松开了剑上的手，仍旧浅浅的笑着，深深的望着我。
如果要杀了他，这就是最好的机会。
全场静如幽幽深谷，音乐已止，笙歌已停。
他的鲜血沿着剑身分流而下，像是一条不断逼近我的毒蛇信子，我的手止不住的颤动起来。
回忆纷至沓来，意志分崩离析。
终于，“当——”的一声，脑内的一个声音在剑的落地回响声中扩散：我不能……不能让大叔死。
我的余光看见周瑜微倾着身子像是在发出什么命令，立即一个回身，挡在了大叔……刘备的身前，对着周瑜坚决的摇了摇头。
周瑜重重的坐了下去。
吴夫人的声音适时而起：“既然小女与皇叔如此心意想通，那这段姻缘真乃天作之合，可喜可贺啊！”
仿佛发生了什么，又仿佛一切都没发生。
“咚——”又是一记沉闷的声响，只是这回，不知是谁的杯盏落了地？
作者有话说
第74章 第七十章 梦断甘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