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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第六十九章 广陵散绝 ...

  •   孙仁在三日后入葬。

      也许是她生前有过嘱咐,整个葬礼简单而清冷。

      细雪无声,风过无痕。唯有葬乐肃穆,挽歌低沉。

      “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
      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蹰。”

      大痛大悲后,反而有了一种大彻大悟。孙仁这一生过的清苦,长年的病痛纠缠,绝望的相思折磨,这又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只愿,若有来世,万望平安喜乐。

      而现在,我只想安安静静的,伴她走完最后一程。

      天上玉屑纷纷扬扬,地下黄土密密重重。

      人生在世已不自由,为何死后还要禁锢于这层层沙土之下呢?人们都说入土为安,究竟何人安?何以安?

      最后的派对,散后再也无法重聚。

      我坚持陪多孙仁一阵,孙权没有说话,先行归去。众人渐渐散开时,我叫住了周瑜。小乔再次有孕,临盆在即,没有在场。

      时隔一年,我和周瑜再次见面,没想到,是在孙仁的葬礼上。

      “香香……”望了我须臾后,他开口,又停住,似是有很多话,却无从说起。

      雪地中的他,临风玉树,遗世独立,像是凌霄殿中翩然而至的仙人,确实配得上孙仁的一世倾情。可是他摧毁了孙仁残存的美梦,用一双无形的手,将她推向绝望的境地,为她短的可怜的一生划上了凄凉而又绝美的句号……尽管这一切他都不知道,我却任性的无法原谅他。

      我默然不语,从小吟怀里抱过一把我让她备好的琴,置于地上,然后盘腿而坐,看了周瑜一眼,淡淡道:“当日公瑾哥哥送别我去曹营时,还欠了我一曲‘易水寒’,今日,我却另有一曲要奏于你听。”

      周瑜略带着不解的看着我一连串怪异的举动,听我提到那一场战役,他立刻关切道:“香香后来是如何摆脱曹军的?当日兴霸言你被曹操带走,而子明又在华容道寻你不得,后有细作回报说你在被曹丕押往邺城途中已过世……”

      他一叹,又庆幸道:“当时还真以为凶多吉少,好在吉人自有天相。前些天收到你回吴的消息,本欲立刻找你,却一直有事耽搁,不料仁儿她……”

      “仁儿”两字让我心中一酸,我垂首重重的勾了一下琴弦,用一个哀鸣的宫音阻断了周瑜接下来的话语。

      我接二连三拨弦,且弹且歌,为孙仁完成了她临终前的那一曲:“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雪花盘旋飞舞,飘飘洒洒,落在琴上化为一滴滴相思泪。不管孙仁是否愿意我这样做,我只是自私的想,想让眼前的这个男人,记住她一辈子。

      一曲歌罢,我起身,静静看着周瑜。他此刻的面容已经恢复了平静,也静静的看着我,等着我开口。

      “这是仁儿临终前所歌的曲子,是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也未能完成的绝唱。公瑾哥哥,一直以来,你都是仁儿心中的‘乔木’、‘游女’,仁儿穷此一生,也没有勇气渡过滔滔汉水,最后只能……只能饮恨而终……”

      说到此,我已泪如泉涌。周瑜稍一愣怔,短叹一声,然后默不作声。

      “可是,仁儿的这棵‘乔木’,非但从来不知道她的一片痴,还……还要把她嫁给别人,送到一棵枯木的身边……”

      “什么?”周瑜蹙眉问。

      我含恨道:“难道不是周都督亲口提议吴侯,要将仁儿嫁给刘备,用此来巩固孙刘联盟么?”

      他又问:“你这是听谁说的?”

      我一怔,当日我质问孙权时,他也问了我同样的话,莫非事实真的不是我所想的那样?毕竟,我听到的,只是丫鬟们的私语,更多的,却是我来源于我后世的认知。我迟疑道:“是从都督府上婢女口中传出的话。”

      “妇孺之间的蜚短流长岂能尽信?”周瑜也没生气,只是温和道,“仁儿是伯符唯一的妹妹,我虽……”他一顿,“但也视她如亲生妹妹,怎会为了一时得失,而将她送入虎口?”

      “但……但是……”我觉得嘴上麻麻的,说不出话来。

      周瑜沉吟而思,然后道:“也许是那一日主公来我府上,奉茶的婢女只听得一二,便断章取义,乱嚼起舌根来。”

      “什么一二?”我没有明白他的意思。

      “此话来方长啊。”好一会儿,他才问我道:“香香,此次大战的最大赢家你知是谁么?”

      “刘备。”我想也不想脱口而出。

      周瑜苦笑:“确实。他不但趁着我东吴军与曹仁交战之时,荆州空虚之际,吹灰不费的拿下了荆南四郡,还在之后进驻到南郡对岸的油江口,此番又腆着脸来向主公借南郡之地栖身。南郡,我军历时一年,牺牲了多少将士才得到的土地,又怎能轻易给他?”

      他突然话锋一转:“曹操失了南郡之后,倒是出乎寻常的镇静。原本,刘备表刘琦为荆州刺史,前些时日,刘琦不明原因突然亡故,就有人推举刘备做荆州刺史,曹操顺水推舟,乐观其成,却同时也以朝廷名义让我领了南郡太守。”

      他看了看我问道:“香香可曾听过当年荀文若的驱虎吞狼之计?”

      “荀彧?”我不解这其中的关联。

      周瑜解释道:“当年为了削弱刘备、吕布和袁术,荀彧为曹操谋划了二计,一为‘二虎竞食’,二为‘驱虎吞狼’,简而言之,就是让三家自相争斗,从而达到分化他们的目的。如今,曹操是想故技重施。”

      我点头:“所以曹操是以荆州为饵,引得孙刘两家鹬蚌相争,而他可坐收渔人之利。”

      “嗯,”周瑜道,“香香认为,此计可如何破之?”

      我想了想道:“两家同心同德,或是一家独大。可是……可是若要同心同德,一山岂能容得二虎?若想一家独大,要吞并拥有关羽、张飞、赵云等猛将,诸葛亮等智士的刘备,又谈何容易?”

      周瑜淡笑:“香香是明白人。”

      “所以……”我试探着问,“公瑾哥哥打算如何?”

      他敛起了笑容,良久不言,却是走到了琴边。我退后一步,他潇洒的一挥衣摆,就地而坐,抹去琴身上的白雪,稍作停顿后,手指便在七弦之间弹拨起来,竟是震天动地的一曲。

      流风为它驻足,飘雪为它定格,山川大地在此刻仿佛也屏住了呼吸。激越慷慨的曲调中,我听出了豪情万丈,铁血侠骨,也听出了义无反顾,生死无悔,更听出了孤注一掷,视死如归。

      这是一曲《广陵散》,传说中的聂政刺韩王曲,因后来竹林七贤之一的嵇康在赴极刑前,从容不迫的完成此曲而闻名于后世。不过,在我看来,广陵止息,今日已绝。

      周瑜一曲弹讫,我如同历经一场生与死的较量,只觉周围一切皆为静止,唯有自己的心在“怦怦”直跳。

      “公瑾哥哥,”我小心翼翼的回到原来的话题,“其实,与其两败俱伤,倒不如和平共处。”

      周瑜调整呼吸,慢慢道:“呵,要和平共处,联姻倒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刘备丧妻,郡主未嫁,天作之合!再者,如子敬所言,割舍南郡之地于刘备,既可巩固联盟,又让他作了东吴抵挡曹军的一道城墙,确实是上佳之策。可是……”

      他站起身,“可是,刘备寄寓,终将养虎为患,而我……等不及了。”

      “公瑾哥哥何必心急?既然只是隐患,加以控制的话……”说着说着,我突然意识到了他所说的“等不及”并不是我理解的那样,浑身一个激灵,怔怔的看着他不敢问任何一个字。

      周瑜却将手伸出,淡淡一笑道:“香香为我看看脉象可好?”

      我恍恍惚惚的搭上他的手腕,只是俄顷,便如同甩开烫手山芋一般丢下他的手,不停道:“我……我不懂医术,不会看病,不会看病……”

      一边说着,我捂着脸蹲了下来,抑制不住的抽泣了起来。

      我虽然学医不精,可他的身体,已不需要多高明的医术来判断。脉弦细数,脉血明显不足,他非但积劳成疾,还应是在南郡战场上受过毒伤并未及时治疗,导致毒气攻心,时刻有性命之虞。而他在史书上记载的寿命,也已进入了倒计时……

      可他现在,依旧举动泰然,谈笑风生,究竟是一种怎样强大的意志力在支撑?

      周瑜平静道:“若天再予我十年寿命,即便再多几个刘备,又有何惧?只是……在我之后,子敬长于内政而短于军事,而子明长于军事而短于谋略,一旦刘备做大,恐难以控制……所以,唯有除掉刘备,我才能安心。”

      他继续道:“那日在我府中,便是同主公商量,打算以联姻为由,让刘备来吴,并在甘露寺举行一场和亲宴,将刘备……”

      “击杀。”他缓缓说出最后两个字。

      我头脑中一片混乱。原来所谓的联姻,只是一个幌子,可是孙仁却因我斩钉截铁的回答而病发过世,如此看来,害死孙仁的人,竟然……是我!

      又过了很久,久到我足以接受这些事实时,才含糊不清的问道:“如果失败又当如何?”

      周瑜道:“主公不会参与甘露寺之宴,成败与否,皆由我一力承担。”

      成功,他所承担的是千古骂名,失败,他必自裁以绝刘备的非难。

      “公瑾哥哥……”我失语。

      沉默了一阵,周瑜犹豫着道:“香香,那日我让小吟找你其实也为此事。刘备虽孤身赴宴,但他身边必有赵云相随,赵子龙身怀绝技,浑身是胆,怕正面交锋胜算不大且损伤惨重,因而最好的方法是乘其不备给予致命的一击。本欲寻一武艺高强的舞姬,在刘备欣赏歌舞,放松警惕之时进行刺杀,可是……”周瑜一顿,“此次行动,我要的是万无一失,舞姬终究是信不过……所以,香香……”

      他虽没有说下去,但我已明白了他的意思。可刘备的结局,绝不是殒命甘露寺,我又如何能应承下来这场注定的失败呢?

      周瑜又正色道:“香香可以拒绝,事实上,我也希望香香拒绝,只是,我必须这样问你,因为你是我此刻能想到的最佳人选。”

      他的矛盾,让我感受到了一种信任和体恤。我却没有正面回答他,而是莞尔道:“当日去曹营前,我自比荆轲,邀你送我一曲‘易水寒’,今日公瑾哥哥却还了一支聂政刺韩曲,不知后世会不会有哪个好心的史官,也弄个刺客列传什么的,将我列入其中,好让我有名垂青史的机会呀。”

      周瑜也笑:“香香想要史书留名,恐怕此路难行,倒是另有一条明路不妨一试。”

      “什么啊?”

      他也不正面回答我,而是道:“主公已知你我情比兄妹。”

      “我知道。”不然,他不会想要留下我。

      “所以……”他耸耸肩,笑望我。

      所以如果嫁给孙权,留有子嗣,母凭子贵,待得他称王称帝,能列入后宫妃嫔传是吗?然而,作为一个有一千八百多年后思想的现代人而言,这真的是我想要的吗?

      我不想让他看穿了我的心事,于是抬头咧嘴笑道:“有没有人告诉过你?”

      他的一句“什么”还未出口,我又道:“爱管闲事的周都督什么的最讨厌了。”

      说完,我头也不回,转身跑开。他哈哈大笑着紧随在后。

      因是和周瑜一道,是以我直接和他去都督府看望小乔。谁知刚下马车,便瞧见了都督府外,在风雪中焦急等候着的鲁肃。

      周瑜立马下车相迎,我也跟了上去。

      “公瑾,”鲁肃一见周瑜,也顾不上礼数寒暄,开门见山道,“我只问你一句话……”

      鲁肃看了眼周瑜身后的我,犹豫了下,见周瑜并没有让我回避的意思,便坦然问道:“甘露寺之宴是不是鸿门宴?”

      周瑜不回答,而是邀请道:“子敬,外面冷,进屋说话。”

      鲁肃却直直看着他不言也不语,最后才道:“我想我已经明白了。”

      周瑜语重心长:“你我都是为了东吴。”

      鲁肃将目光由周瑜转向了我,意味深长的说了一句:“也好。”而后登上马车,辚辚而去。

      鲁肃固执离去的背影,让我突然有了种坚定的念头,于是对着周瑜认真的说道:“公瑾哥哥,香香……愿为项庄。”

      既然孙仁已死,为什么刘备不能死?历史既已偏离,那就让它偏离的彻底。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3章 第六十九章 广陵散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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