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尚儿•记忆【陆议番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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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议已经在孙府门外徘徊了一个多时辰。
目送孙小姐带着伤跌跌撞撞的冲入府中后，他的心就开始没来由的又忐忑了起来，正如今日晨读时，一阵阵莫名的心悸令他坐立难安。于是，干脆放下了手中的书卷，独自一人出门走走。
不知不觉中，他来到了永宁巷的旧宅，那里居住着不少他平日里收容的孤儿寡母，他们多数因战乱而失去亲人，远离家乡，逃难来到吴郡。陆家今时已经不同往昔，他也只能略尽绵薄之力帮助他们在这乱世之中生存下去。
陆家本是江东士族，世世代代皆是国之栋梁。到了从祖父陆康这一代，汉室已经危如累卵，天下分崩离析，战火不断。陆康为人耿直不屈，不愿臣服于野心勃勃的袁术。袁术一怒之下便派遣当时还是他部下的孙策攻打庐江。孙策此人精于作战，善于用兵，饶是陆康苦苦坚守近一年，也还是兵败城破，人亦久病而亡。
陆议幼时父母便已离世，寄养在从祖父陆康家里。家中年轻一辈之中，就属他最年长稳重，因而陆康过世之后，他便接过了纲纪陆家门户的重任。当时才十二岁的他带着陆康的儿子陆绩和弟弟陆瑁从庐江逃难至陆氏位于吴郡的祖屋。一路的颠沛流离更让他体会流民之苦。
他只希望这天下也早日如这条巷子的名字一样，永远安宁。
旧宅内，仍旧是一派忙乱热闹的生活场景。陆议问候过王大娘等人之后，又教了小元几首诗歌。突然，早已腐旧的大门发出沉闷的吱呀声，一个血迹斑斑的身影跌入了陆议的视线。他赶忙起身将来人搀扶起。目光在接触到她惨淡的容颜时，他觉得心里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敲击了一下，惊讶出声：“孙小姐？”
“送我回孙府。”眼前的孙小姐央求道。
毫不犹豫的，陆议答应了下来。没有顾虑到要去的地方是同陆家有芥蒂的孙府，陆议只是想帮助她。
马车上，孙小姐冰凉而柔软的手紧握着他的手，气息虚弱，“能不能叫我尚儿？”
尚儿？！陆议表情霎时凝固。这是一个埋在他记忆深处的名字！
那一日，他和绩在县外救回了许多因山石崩塌而受伤的难民，正匆忙赶回县城。一路上，皆是尸体遍横。虽然在来时已经知道这条路上并无生还的人，但他驾车的时候还是十分小心的不让马车碾压到这些尸身。
眼前一个晃动，虽然只是一瞬间，却已经足够让陆议察觉出了异样。马车速度偏快，根本来不及喊停。他不假思索的将缰绳往身边的陆绩身上一甩，便纵身跃了下去，向那个晃动的身影扑去。
对于救人，他从来都是奋不顾身。
陆议从小便是一个孤独的孩子。父母的过早亡故迫使他在童年时就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少了可以依赖撒娇的父母，他学会了隐藏自己的感情。软弱只会让人看低，他懂得了用成熟来伪装自己，不敢多说一句话，不敢做错一件事，以此来赢得大人们的喜爱，虽然这份喜爱，从来不会触及到他的内心。
一次，陆绩身患疫疾，陆府上下人人都怕感染，没人愿意舍命服侍当时病重的小少爷。只有陆议，他主动提出照料患病的陆绩，喂药，换衣，清洁。他不怕死，也许死了，就能见到疼爱自己的父母，就能重获自己失去已久的宠爱。
陆绩病好了。至此陆家上下对这个寄居在府上的孩子另眼相待。陆康更是对他格外器重，甚至有意培养他成为陆家的接班人。其实，做不做陆家的族长对陆议而言根本没有所谓，但这件事情，让他空虚的心灵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满足。从此以后，他便喜欢上了这种感觉，喜欢被自己救助的那些人充满感激的眼神，因为只有这个时候，他才觉得自己不那么寂寞……
陆议将那个身影裹入自己怀中，果然发现她还有气息。但因为马车的速度，使得自己冲力过大，无法停止住两个人不断翻滚的身体，致使他们一起滚落了山崖。
命悬一线之间，陆议仍能够保持冷静，他毫不慌乱的看准了断崖上的一根断枝，准确无误的攀住了它，另一手则狠命的抓住原本在他怀里的那人。
两人也因此得以喘息，但他身下那人显然已经体力不支，他只有不断跟她说话让她保持清醒。也因此，他得知她叫尚儿。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两人的情况越来越糟，陆议也开始渐渐支撑不住。眼前的情况，即便是有陆绩在山上相助，也断无可能同时救上两个人。对于他而言，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放手，那么他尚且可以凭借自己习武的底子爬上山崖，不然，就与自己紧抓的人同时坠入这万丈深崖。
可是他不愿意放弃，哪怕是希望渺茫，他也不愿看到一条生命在自己的眼前消失。然而，就在此时，尚儿突然用力的挣脱了他，对着他嘶哑的喊了声“谢谢”之后，便毅然决然的放弃了自己的生命。
从来，他所救的人，或把他当做救世主般依靠，或把他当做救命稻草抓牢。没有人会像尚儿一样，为了不连累他，而决心去赴死。
他不曾想过，有人会用自己的生命来换取他的生命！他被震撼了！
从此，尚儿这个名字便如影随形的出现了在他的生命里，虽然他未曾“见”过她一面，虽然她很可能已经不在人世。
面对眼前孙小姐的请求，握住她同那日尚儿一般冰凉的手，陆议有一霎那的恍惚，难道孙小姐就是尚儿？
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孙小姐时，她被李乐他们关在山上冰冷的小屋。李乐是原吴郡太守许贡的爱将，许贡做太守之时，与陆家有交往，因此许贡被孙策囚禁之后，李乐找到陆议帮忙商量对策，但陆议却没有料到他们会铤而走险，使出了绑架这个下下招。
陆议知道当时唯有让孙家小姐毫发无损，或能保得许贡一命。所以他不顾李乐他们的反对走进了孙小姐被关押的小屋。见到孙小姐的那一刻，他突然想到了尚儿。
陆议见过无数在死亡面前痛苦挣扎的人，他们的脸上通常只会是恐惧，惊慌，无助。而躺在地上的孙小姐，虽然已经神智涣散，但嘴角却挂着一抹淡然释怀的笑，如此从容不迫的面对死亡，让他记忆中尚儿的影子和地上瑟缩着的人重叠起来。陆议走近她，但没想到她脸上的笑竟转化为一丝丝嘲讽，嘴角微微勾起在苍白凄美的脸上，仿佛在笑世人的执着迂腐和执迷不悟。
他忍不住探手伸向她的额前，她竟敏感的回避退缩。“别怕！”陆议连忙轻柔的安慰，解开了束缚着她手脚的绳子。而这一瞬，陆议看到她脸上又露出了知足而恬淡的笑，看得他怔住了许久。
马车一个颠簸，让陆议收回了纷乱的思绪。心中暗道，她怎么可能是尚儿呢？她是孙家小姐，绝无可能出现在当日的乱尸堆中，是自己多想罢了。
“孙……尚儿，”虽然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但还是不忍拒绝她的请求，也许在陆议内心深处，也是愿意叫她“尚儿”的。“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吗？”
“好好帮助孙权……答应我。”没想到，她竟然提出这个要求。
更没想到的是，自己居然答应了。
从祖父陆康间接因孙策而死，这让孙家和陆家之间早就产生了无形的隔阂。虽然在夺取江东之后，孙策曾几次三番的有意拉拢，但陆家人早就达成默契，不为孙策效力。陆议当然也知道，皖城之战和陆康之死也不能完全怪责于孙策，当时只是各为其主罢了，但作为家族的族长，他所要考虑的不能只是个人的意愿。
而与孙小姐的两次相遇，却使他重新考虑了这个问题。一次是在永宁巷，那个寄托了他美好愿望的地方。她劝她放下家族恩怨，为江东百姓谋福祉。是啊，一直以来，他的愿望便是能辅佐一位明君，还天下百姓一个太平盛世，而孙策，不失为一个明主，他实不应该只执着于家族恩仇。
另一次，是在陆府。当孙小姐在纸上一笔一划写出“红杏出墙显春/色”时，陆议就明白了她的用意。他脸上虽不动声色，心里却如翻滚的潮水，久久不能平静。
而今日，她的口中说的却是孙权，不是孙策。陆议昨夜已经闻知孙策遇刺，伤势严重，料想他会将大权交给自己器重的二弟孙权。也许这会是个契机，毕竟，孙权不同于孙策，陆家族人对他不会有太多怨恨。
但愿，孙权是一个明主。
思索间，陆议发现孙府进进出出的人多了起来。府内也不时传来了阵阵抽泣声，只见家丁穿着丧父在孙府的牌匾上挂上了白色的纱幔，陆议心知必是孙策离世了。
他知道自己就这样站在孙府的门口很显突兀，可心里却隐隐担忧着她的安危。他不知道为什么，但是在这个时候，她身受重伤出现在永宁巷中，并请求自己送她回孙府，这一切就似乎并不是那么的简单，他放心不下她。
来孙府祭拜的人越来越多。陆议既不想引人注意，也不愿就此离开，只有来到孙府后巷。这里果然清静许多。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他转了个身，背对着日光。他不喜欢太阳，尤其是这个季节的太阳，照的人浑身黏黏的不清爽，但今天，他顾不得那么多了。
他的担心不是多余的。又一个时辰过后，孙府的后门被重力推开，家丁抬出一个人后，重重把门甩上。
陆议心中一颤，转身快步向地上躺着的人走去。果然，是她！为什么？你不是孙家小姐吗？为什么会被孙府的人丢弃在这里？
陆议蹲下身，看着她如梨花般的面容。豆大的汗珠不断从额头渗出，干裂的双唇倔强的紧抿着，身体因疼痛而蜷缩起来，闭合的双眼却固执的向往着天空。他忍不住要抚上她的额头，就像那天一样，对她说别怕，然后抱着她离开。尚儿，我带你走，无论你经历了什么，都过去了。
就在手要触及到她之时，头顶上方被一片黑影遮住。感觉到有人来，陆议抬起头来。
那人望了一眼陆议道：“交给我吧。”便无半刻停顿的俯身抱起她，带着她一同又回了孙府。
陆议当然知道来的人是谁，虽然那人眼中布满了鲜红的血丝，但透着蓝光的眼睛如此与众不同，那便是她的二哥孙权了。虽然，他觉得孙权看她之时的感觉自己是多么熟悉。
原来，这只是孙家的家务事而已。看来自己又想多了。陆议暗讽着自己的自作多情，苦笑了一下，随着夕阳的步伐慢慢归去，一点一点消失于黑暗……
作者有话说
第32章 尚儿•记忆【陆议番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