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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第九十五章 暗夜流星 ...

  •   孙权的话语,真真切切的落在我耳中,但又像是在极远处即将散去的一缕青烟。我下意识地想去试探它的真实性,却在开口时,不知该以什么样的身份去叫他。

      提起的一口气很快又泄了下去,我静默无语的收紧了自己在他掌心中的手,又用另一只手牢牢的将身上的棉被裹紧,尽量克制住身体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慌乱而产生的微颤。

      在说完那句话后,他手臂缠着我的肩颈亦一言不发。那是一股我熟悉但又陌生的力道,明明是坚不可摧的禁锢,却莫名带着些听之任之的松懈,如同对待一个任性又脆弱的孩童。

      一片默然中,我和他的呼吸声此起彼落,都有点重,有点喘。我不知这样的僵局要以何种方式来打破,是在安静中猛然爆发,还是在沉寂中彻底消亡。

      “姐姐,姐姐……我把你衣服拿来了……”

      没料到的是,我和他之间如此相顾无言的场面竟是终结在白果一声兴高采烈的嚷嚷中。

      他显然比我更为意外,虽然手上的力道仍在,脚步却微移了几分。

      “你是谁?”未几,白果清脆响亮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些好奇和探究。

      感受到孙权似乎没有放开我的念头,也没有搭理白果的打算,我便把身子朝白果的方向倾了倾,想同她解释,但瞬间又被他那股不轻不重的力量带回,我怕碰到自己背部的伤口,也只好由着他行事。

      白果即刻慌张了起来,言语中充满了警惕:“你到底是什么人?你为什么掐着姐姐的脖子?你为什么要欺负姐姐?”

      她误解了孙权的举动,一心只想着救我,话还没说完,就已经冲到我们跟前,用力拍打着孙权的身体:“你放开姐姐,放开她呀。”

      料是孙权不会想到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女孩力气如此之大,并无心理准备,被白果猛地一撞,脚步竟是没有站稳,连带着我往身后退了一小步。这个动作幅度虽不大,却一不小心致使身上被子的边缘从背后的伤口上一擦而过。

      眼下虽说是大冷天,但治伤药材的缺乏还是让这块原本并不大的伤口无可避免的开始溃烂,一有碰触,即是钻心刺骨的疼。我一时咬紧了牙关,身子跟着剧烈地一颤。

      “该死!”许是我痛苦的表情没有逃过孙权的眼睛,让他继而注意到了我的伤,他低低的咒骂了一声,也不管白果的持续攻击,松了原本抓住我的手,翻开我身后的被角就要来查看我的伤势,“你身上还有哪里是不受伤的吗?”

      一想到自己在棉被包裹之下,是不着寸缕的上身,我便反手死死拽着颈口,脚步往后退,抗拒着他的手劲:“我没事,真的没事……”

      “没事?”他莫名其妙的生气起来,突然用手抬起我的下巴,“这叫没事?那你的脸是怎么回事?你的眼睛又是怎么回事?”

      而另一旁,白果仍旧不舍不弃的冲撞着他,试图从他手中将我救下,可怎么也撼动不了他高大的身躯。

      我不愿被人如此直视现在这张面目全非的脸,将头转到一边,心内也升起了一股子烦躁。三个人推推搡搡间,我终于忍不住喝道:“你出去!”

      “你出去!”然而,几乎同一时间,同样忍无可忍的孙权对白果发出了一样的怒斥。

      两声低喝之后,三人都像是怔住了,白果停止了哭闹,屋里变得出奇的安静。很长一段时间之后,白果噎了一声,愣愣的问道:“姐姐是让我出去,还是让他出去?”

      还未及我回答,孙权已对白果失去了所有耐心,怒气冲冲道:“当然是你!来人……”

      “权哥哥!”我怕白果的胡搅蛮缠会激怒到他,更怕他盛怒之下会对白果作出责罚,赶忙急急出言制止他未出口的话,然而,情急之下对他的称呼,令到我和他又同时一顿,场面似再度卡壳。这冲口而出的三个字,就像他此刻给我的感觉,仿佛触手可及,却隔着无数个时空。

      为了解释和掩饰这一刻的窘迫,我刻意不让这种境况持续太久,呼吸停了几拍后,立刻又道:“我眼睛看不见东西,行动不便,白果能帮到我许多。”

      而他的戾气,也已像在这三个字中消散得无影无踪。闻得他轻叹一下,微汗的掌心重又覆上我的手背:“已经不聪明了,怎么还让一个小傻子陪在身边呢?”

      他的这种促狭语气于我而言,虽则遥远,也并非不习惯,而一边的白果却是接受无能,呆了半晌,吃吃的问道:“你,小……小傻子是说我吗?”

      白果的反应让我有些心软,恐孙权再说出什么伤害她感情的话,便对他道:“她叫白果。”

      像是得到了莫大的支持,白果理直气壮的接过我的话,气鼓鼓的对孙权道:“我叫白果!不是什么小傻子!”

      孙权这回不怒反笑:“白果……倒像是仁儿起的那些奇奇怪怪的名。”

      听他提起孙仁,我心上一阵萧索。依稀还记得,上一次他这样不由分说的捉着我的手,是在孙仁的病榻前。彼时的他,应是一战成名、意气奋发的年轻霸主,而那时的我,仍对生命充满了希望,以为孙仁会重获康健,以为一切会有新的开始。

      但也就是自那天起,所有的事情都以令我猝不及防的速度接踵而至,我仿若陷入了一个身不由已的巨大漩涡中,一场场生离死别,一次次欺骗算计,一道道致命伤痕……还以为纵便是来日再见,也当如素不相识的陌路人,却不曾想,我和他会在如此的情境下再度相逢。

      不知这种种沧桑变化对他来说是什么?我突然好想瞧瞧他现在的模样,也好想知道,此时此刻的自己,落在他眼中,又是什么样子?

      只可惜,我都看不见。而看得见这屋内一切的白果,却以她的判断,洞悉出了我和他之间的暗涌,放低了她的嗓门,带着点儿神秘恍然大悟道:“哦,姐姐,我知道他是谁了。”

      白果的发现没有让我感到惊奇,我虽看不见孙权,但论服饰也好,威仪也好,白果要认出他的身份也非什么难事。然而,白果接下来的一番推论,却令我不得不佩服她的想象力。

      “他一定是姐姐的情哥哥。就像……就像……喜鹊姐姐和那个喂马的家丁一样,他们老是在后面的那座假山旁偷偷见面,我看到过好几次呢。那个喂马的,就和他现在一样,抓着喜鹊姐姐的手不放,喜鹊姐姐还挺乐意呢……”

      我的额边已渗出了少许汗珠,心里却禁不住一乐,同时感到了那只手轻微一抖,便听到几个字从他的牙缝中挤出:“喂马的?”

      白果仍然一派天真:“至于你是喂马还是喂猪的,那要问你啦,我哪里会知道啊?”

      话到此处,我终于没能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顿时,手上的力道被加重了好几分。似乎是在白果面前显现不出什么智商优势,孙权干脆放弃了与她的对话,转而对我道:“看来白果没有说错,香香当真十分乐意。”

      他这一招移花接木堵得我说不出话来,正想着也拿白果的话来回击他几句时,只听到扑通声响,白果跪在了地上求起孙权来:“那喂马的大哥,求求你告诉我医局在哪里,姐姐的伤口越来越大,每晚都疼的睡不着觉,我看了心里也很疼。”

      说着说着,便咚咚磕了两个头,又径自哭了起来。

      “白果……”我万没想到才短短几日的相处,她竟是如此真心待我,鼻翼顿觉一涩,手往她发声的方向伸去,想要扶她起来,可是刚一发力,便被孙权牢牢按住。

      他停顿了片刻,拇指的指腹接连轻柔的划过我手背的关节,用我从未在他口中听过的温和语气,向白果说道:“你继续替你姐姐沐浴更衣,稍后我便让大夫过来替她看看。”

      “稍后我让,哦不,你让大夫过来……”白果努力的消化着他的话,顿时喜出望外,“喂马的哥哥,你是说姐姐有救了是吗?”

      这一次,孙权并没与白果计较什么,仅仅“嗯”了一声,放我的手到身侧方松开,然后离开了屋子,带上了房门。

      ***
      这一个“稍后”的时间似乎持续的有点长。

      孙权的意外闯入和三个人之间相互鸡同鸭讲的一长串对话致使原本搁在一旁的热水变成了温吞水。白果担心我会着凉,又替我将衣服层层穿好,再跑到厨房里捡柴烧水。

      如此一来二去,到孙权和大夫进屋时,天色已然不早。再到这个显然已在寒风之中等候多时的医官战战栗栗的开完药方时,白果已需在房里点上灯了。

      由于光线太暗,医官无法判断出我眼内的受伤程度,唯有待到明日光线充足再来为我诊治,所以只配了一剂清热解毒的内服药方和镇痛消肿的外敷药膏。

      医官回医局抓药时,孙权的近侍送来了晚膳。随着碗儿碟子一样样被放在案上的声音响起,白果惊呼道:“哇,吴大哥,你真有本事,能弄来那么多好吃的!”

      孙权平静的扶着我的胳膊起身,情绪莫辨的回了白果一句:“我姓孙。”

      “姓孙?”白果疑惑道,“可是他们刚才都叫你吴王殿下,你难道不姓吴么?”

      孙权没有去回答思路跟他始终不在一个节奏上的白果的问题,而是低声问我:“这丫头,进来时就没学过一点规矩?”

      我确实对白果上岗培训的事情一无所知,只能摇头笑笑。白果却是把话听了进去,老老实实道:“学过的,可……可是忘了。”

      到此时,我已无法对他们的交流置身事外,以免白果再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来,我对她解释道:“吴王殿下不是他的名字,而是他的身份。”

      “啊?”白果的脑筋这才转了过来,可一时无法接受事实,“姐姐是说,喂马的大哥他……他是……”说到这里,惊得噎住了,半天没再发出任何声音。

      孙权好像很满意于白果的反应,心情颇好的问我道:“是自己吃,还是我喂你?”

      我愣了一瞬,反应过来,选了个折中的方法:“让白果来吧,她习惯了。”

      这顿饭吃得寂静无声。白果还沉浸在喂马大哥是吴王殿下的惊人转变中,对孙权有所敬畏,一喂我用完了饭,便缩到一边的角落里去,不敢再叽叽喳喳,我让她也吃些,她却说什么都不肯坐下。孙权也不出声,自顾自吃了些东西。我无法看到他的表情动作,内心有些忐忑,但想到身上的伤终于得以精心的医治,又觉心安了不少。

      一会儿后,医官送来了伤药,白果拿了药如往常那样先给我额头涂抹。我见孙权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便思索着如何开口让他离去,也可缓解一下屋内稍稍紧张的氛围,但想了想,又咽下了唇边的话,安静的让白果替我上药。

      不知是因为白果还未从她恍惚的情绪中恢复,还是新药的药性有些烈,我狠狠的捏紧了几次拳都未能忍住它给伤口带来的疼痛。终于在白果没能控制好力度的一记触碰之后,我倒提了一口凉气,向后避了开去。

      随后听到白果低呼了一下,孙权的声音就响了起来:“笨手笨脚的丫头,来人,叫两个细心点的过来。”

      白果委屈的嘤嘤抽泣,不敢为自己辩解。我劝阻道:“不用了,白果最熟悉我的伤,换成其他不认识的丫头未必就好了。”

      话音落下很久之后,我才听见孙权挥了挥手决定道:“都下去吧。白果,你也去休息。”

      “啊?”白果懵懵懂懂道,“可是……可是我要和姐姐一起休息的呀,床很硬,姐姐趴着睡很难受,要靠在我身上才睡得着……”

      “闭嘴!”白果的聒噪终于惹来孙权身边近侍的斥责,“殿下的话哪里容得你那么多‘可是’?”

      白果果然噤了声,不情不愿的随着那个近侍退了出去,临走时,还不忘小声叮嘱孙权道:“孙大哥……不对,吴王殿下,您可要照顾好姐姐啊。”

      掩门的声响后,屋内彻彻底底的静了下来。我感觉到孙权向我渐渐走近,那股忐忑感加重了起来:“你……”

      他在我跟前坐下,笑了笑:“你不认识我吗?”

      我怔了怔,呆呆反问道:“我认识你吗?”

      他托起我的下巴,道:“那得问你自己了。”

      我很不适应这种在视觉上的弱势,便要侧过头。他又执意将我脸摆正,轻声道:“放心吧,处理伤口的经验我还是有的。”

      我不再动也不再说话,由着他为我上药。他的动作比白果轻柔娴熟的多,没让我承受太多的痛楚。整个过程中,我感受到他的呼吸尽在咫尺,却又被他控制的很微弱,像是怕惊扰到我似的。直到包裹好了纱布,他才长长吐出一口气,换了种药膏,将阵地转移到我后背。

      他将我的上衣从颈口处一并解到肩膀之下,让被火烧伤的部位暴露在空气中。我多少有些不大自在,用手抓紧了衣襟。

      他试图拿话语来转移我的注意力,一边为我清理伤口,一边道:“想回家为何总不走大门?一定要让忘忧阁这种鬼地方抬过来么?”

      要解释清王珞和我的关系以及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有点困难,我唯有含糊道:“我去忘忧阁看一个朋友,然后……着火了,醒来的时候,就在这里了。”

      他仿佛没有听到我的回答一样,专心致志的在清理好的伤口上抹了一层药膏,过了良久,说了一个字:“笨。”

      我撇了撇嘴,不晓得以他的聪明头脑,是否猜出了事情的真相。

      他又道:“若不是府内侍卫截获了侍婢偷运出去的财物,将那把金弩呈到我的面前……”

      说到“金弩”两字时,他下手的力道忽然有些重,我下意识地一躲,打断了他的话。

      “疼吗?”他立刻自责的问。

      我说了句“还好”,将自己的身体正了正,同时感到有一阵阵清清凉凉的微风吹在了受伤之处,却似也吹入了我的心里,我轻轻打了个颤儿,身上浮起一些小粒子。

      他加快了手上的速度,覆盖好了伤口之后,慢慢拉上我的衣服,其间,他的手指有意无意抚上了我肩上那道剑伤留下的疤痕,并无多问什么。

      一切完毕以后,双方都似找不到话来说,气氛有点尴尬。我挪了挪身子,问出了方才的疑惑:“你怎么知道那把小金弩?”

      我还清晰的记得,在我出嫁荆州的前一天晚上,周瑜将它塞进了我的手中,所以我一直以为,小金弩是周瑜赠我的离别之物。

      他愣了一下,不出声。我心下已了然:“原来是你为我做的……”

      我等了等,他还是没有声音。小金弩勾起了我记忆中一些不怎么愉快的回忆,我垂下头来,和他一起沉默着。

      安静的空气中,我感觉到他的气息再一次靠近了我,双臂缓缓将我拥入了怀中。我没有推开他,因为我的手背上,已溅起了一滴足以灼伤我的液体。

      印象中,他在我面前落过两次泪,一次是孙策死的时候,另一次,是在孙仁的葬礼前。

      “香香……”他只说了两个字,但我明白其中的千言万语。

      那些年少时的过错,我和他,都已付出了半生的代价。而那些年少时的错过,花光一世时间,是否能够追得回?

      焚心以火之后,还有什么会在灰烬里重生?

      我的内心已再无半点起伏,平静的靠着他,低语道:“我好累,好想睡觉。”

      他仍旧什么也没说,只是紧紧的环住了我。许久之后,他带着我慢慢的躺下,让我枕在他的身上,“累了,就睡吧。”

      我渐渐调匀呼吸,让整个身心彻底沉淀下来。不多时,我便进入了一个漆黑的梦。

      暗夜中,我看到了有流星在天际划过,像是在沉寂的心底透出一丝不知是属于黎明还是属于黄昏的微光,这微光,仿佛是大哥遇刺后,他对我无条件的信任,又仿佛是皖城江畔,他的彻夜守候,也仿佛是仁儿过世时,我们之间的相互拥抱,亦如同此刻,在自己最丑陋的时候,仍是遇见了他。

      是我在兜兜转转,还是他一直都在?

      这夜,我睡得很安稳。睡梦中,我恍惚觉得,如果岁月就停留在这一刻,也许就能找到我所期盼的宁静美好。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1章 第九十五章 暗夜流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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