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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章三十一,天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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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起来,宫女道:“禀殿下,武成王府的家人在殿外候见。
“武成王……”我愣了一愣,方反应过来,惊道:“黄府?快叫进来!”因向宫女问:“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也不叫我一声?”宫女双膝跪下,道:“回殿下,有,有一个多时辰了。奴婢该死!”
我哀叫一声,完蛋了,得罪黄飞虎,不定被他怎么整。对宫女道:“起来吧,地上凉。”向门出去了。一阵冷风扑面,我忍不住打个寒噤。宫女忙把一件貂袍给我披上。
移时,小婢领一个深袍的小厮进来。那小厮不过十六七岁,身材瘦小,眉目清秀,乍一看倒很有几分面善;在墀下立住,已是冻得脸色乌青。我连忙拉起少年,觉他手掌冰似的冷,回首道:“有热茶吗?”一面拉他进殿,说:“我今天早上起得晚了……”我忍不住打量他,忽然一惊道:“你是那个赵成吧?”少年冻得牙关打颤,断续道:“……正,是,小人。”宫女已沏好茶,他接去捂在手内,片刻才缓过劲来。
我问:“黄飞虎找我有什么事儿啊?”少年抬起头看我一眼,顿时哭出声来:“殿下,出事了……昨天晚上降天火,芜州侯府……除了大公子外,全,全都……”
?!我顿时震惊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我和赵成匆忙赶往竹府。雪停两日,道路上的积雪都被踏实,昨夜天寒,又结出一层薄冰,十分难走。赵成向我道:“昨夜四更时候,天降陨火,正落到竹府院中,整半条街都烧了。竹公子那日正在黄府做客,酒醉留宿,才逃过这一劫。如今,朝歌四处人心惶惶,都说是不祥之兆。”
到附近时,地上积雪已渐薄。片刻已不见雪迹,地面还有斑斑烟黄。遥望街口处,黑压压地聚满着百姓。执金吾封住了入口。隔过人海望去,大半条的街道已成了一片废墟,还冒着灰白余烟。
我们费力地挤进人群。靠到近处,顿觉烟气浓重。满眼只见焦黑的残烬,房倾屋圮,道边放着抬出来的干尸。竹府在处,几乎只余下平地。我忍不住胃中翻滚,真正惨不忍睹,怵目惊魂。
数十个甲卫正在四处洒水,以防余烬复燃。拣出来的死者盖着麻布,陆续被抬出。内中一个十多岁的孩子,右臂从布里垂出来,手腕上戴着小小的绞丝金镯子。一名妇人尖叫一声“儿啊”,昏厥倒下。
赵成出示腰牌,和我一同进去。我这才看清,竹府那一片焦黑的土地中间,赫然有一个巨大的深坑。竟果真是星陨!
竹其宣抱膝坐在深坑的边缘,身上披着不知谁的黑黄狐皮袍子,垂头不语,臂上包了一半的伤布在风里微颤。几个青年公子远远站着劝慰,谁也不敢上前。黄飞虎也挂了创,在后边急得来回踱步。
赵成叫一句:“少将。”黄飞虎抬头,大步过来,蹙眉道:“怎么耽到这会儿!”赵成不语。我向竹其宣走去,几个公子看着我,神色惊惶。
其宣坐在地上,深埋着头。原先的衣服已经被烧得残破不堪,手上布满了细小的燎伤。我想到在竹府中住过的几日,芜州侯、竹夫人、小公子、还有那个医女,心中阵阵难过。走过去,黄飞虎在身后惊叫:“别——”
我在竹其宣面前蹲下,叫道:“其宣,是我。你——”只说半句,已经再也说不出来。在这样的天灾面前,什么样的安慰都是那样的苍白无力。
竹其宣缓然抬起头,呆呆盯着我。他的脸上血迹斑斑,把我吓一跳。细看,才发觉是血泪干结。他的眼角微微开裂,朝着我笑了一笑。我不禁心酸如堵。却听一声嘶叫,阴风骤袭。我猝不及防,闪身向后。刀尖刺破衣裳,带起一道血花。我剧骇。只见竹其宣右手紧握着一把短剑,两眼血红,正对着我森然冷笑,血泪模糊的脸容,狰狞可怖。他,他莫不是失心疯了?
我厉声叫道:“其宣,你做什么!”竹其宣不理会,又是一剑刺来,迅猛若风,直当胸口。我惊慌后退。猛然竹其宣被一人撞倒在地,短剑脱手摔出,却是黄飞虎。竹其宣伸手拾剑,已有另一人冲过去抢先捡起。
竹其宣剧烈挣扎,旁边的几人一拥而上,死死按住他。我惊魂未定,胸前的伤口这才火烧火燎的疼起来。黄飞虎扶我道一个石礅上坐。我道:“他,他这是怎么?”黄飞虎摇头道:“我又派了人去,就是告诉你千万别来,没碰见吗?”
我道:“我刚搬了地方,还没来得及跟你说。”黄飞虎叹了口气,说道:“这样。昨夜我留其宣在家喝酒,到凌晨时才知道消息。他冲进去救人,结果被砸断了左臂。”我看向竹其宣,一个会武的公子已将他打昏了。我才注意到,他的左臂一直软软地垂着,如同没有骨骼。
黄飞虎道:“他开始还冷静一些,突然喊了一句什么秘术、什么轨道,说要杀你报仇。”
我默然不语。那秘术、轨道,莫非是—— 我骇然色变,急向黄飞虎道:“那句话是不是‘九幽有一种秘术,可以控制陨星的轨道’?”黄飞虎思索道:“像是,你……”他睁大双眼,低声道:“真和你有关?”
我顿时如遭雷殛。早听闻九幽雾隐军,行事狠辣,怎么也想不到……我用力地闭了一下眼睛,不,秋沨昊出身世家,他既当面应下不伤害竹府,就决不会违约。可是…… 我的心脏又开始隐隐作痛。
竹其宣被放倒在地上,那会武的已在替他接骨。一个疯了的老妈子痴颠地叨念着:“飞啊,好大的火,飞起来了……飞啊。”我望着这遍地的荒芜,只觉有千斤巨石压在心上,口中却苦涩无言。
半晌,我道:“现在怎么安置他呢?”
黄飞虎道:“不如送他去驿馆吧。”我道:“也好,他现在……这样子,也不好见人。我回宫里找御医出来给他瞧一瞧。”
当下命人将竹其宣送去驿馆。我回宫中,叫小侍卫帮忙寻一个老成的御医,带到驿馆。
御医诊过脉,说是悲伤过度,心力耗竭。加之前日饮酒,后又妄行真气,虽然能够开一些顺气安神的药,若三日内再受刺激,恐怕有性命之虞。抓好药,留下侍从在馆中煎汤侍奉,告辞回宫。
一番忙乱,已过正午。
黄飞虎对我道:“不如你先回去,也免得他醒来见你又失控。况且,你身上也带伤。”我一脸惊异,他怎么知道?黄飞虎笑道:“你走路的姿势都看出来了。”我也笑笑。这连日里变故迭生,我早已疲惫不堪。于是说道:“那我便先回宫去。你呢?”黄道:“我等安置妥了再走。辰端住在这儿,可以帮忙照看。”
他提到周辰端,我心中一动,问道:“周公子,他好一些了吧?”黄飞虎叹一口气,道:“他二弟周闵,在外闹出了事,楚阳侯气得病倒。如今里外只有他一个,也不大见人了。”
我心中酸楚,交待几句,告辞离开。
回到潜邸时,日已偏西了。我一路想着竹府惨祸。瞳奚为我而死,那时他对我说,日后,无论父亲他做错了什么,都请殿下饶他一条生路。我心如刀割。想起那传说中的乱陨秘术,又觉遍体生寒。
到廊下,忽然有人叫道:“殿下。”是小侍卫,他今日当值。我心绪烦乱,冷淡道:“什么事?”因为前夜旭朝的缘故,他对我颇有畏惧,迟疑一瞬,问:“那个竹公子,他,他没事吧?”
他竟然是打听这个。我道:“他吃了药,已经睡下了。怎么问这个?”小侍卫松一口气,说道:“我以前在北宫门,竹大人和竹公子进宫时,我见过几次。……竹公子是个好人,对我们也点头微笑的。我听说他们家出了事,想问一问。殿下恕罪。”
我看他稚气未脱的脸,缓和语气道:“你叫什么名字?”他怔道:“季,季寻松。”我道:“我晚上不用人值夜,你也回去吧。”叹一口气,进殿去了。
殿中的宫人已经点燃暖炉。煦然的热气迎面扑来。我觉得全身都似要散架了。仿佛刚刚在外时,身子都只不过是被那刻骨的寒冷给冰冻住,才能撑住没有倒下。
我遣退所有人。寂寞的殿门刚刚关上,最后一丝力气也离开了,我直接倒卧在地毯上,仰头呆望。窗子是开着的,傍晚的天色映进来。金色的太阳巨大无比,在山的另一边渐渐沉沦。晚霞褪去了,天空只剩下一片迷离黯淡的深蓝色。几颗小星在云缕上孤零零地闪着。
好多、好多的事情,在脑海中搅乱。什么政变,什么复国,什么影士,还有那“乱陨秘术”——若非其宣提起,我真想不到。……这几个月,天相官从未说过星盘有异,怎么会突然降下陨火,还是在都城之中,王宫左近!
我只觉得好累、好累。天色已夕,昏暝如漠。
用过晚膳,我早早地登榻睡眠。然而梦中也不得安稳,时而是火光冲天,时而是竹其宣血迹斑然的脸孔。几次惊醒,汗湿中衣。
哪里,才该是我的归宿呢?
黄飞虎在驿馆里捱到深夜,方才回府。看门的仆人见他脚步虚浮,凑上去关问,却被粗暴地一把推开:“滚!”赵成在他身后,偷偷地皱眉打手势。黄飞虎脸色发青,大声喝道:“不准告诉父亲,也不准跟着我!”说完冲进门。
黄府的后园很小,平日少有人来。已近三更,园角一座草庐里还闪着依稀的光。四周的一切都被茫茫白雪覆盖了,黄飞虎站在雪地里远远看着草庐,定定地,似乎痴了。
“都来了,怎么不进去?”一袭白影无声息地飘到身后,以扇支颐。黄飞虎笑了笑,呼出一团白气,说道:“你在等我?”
“是啊。”那人绕到他身前,素衣俊颜,略微吊稍的眼角却掩不住丝丝戾气。正是楚喻墨!
楚喻墨含笑道:“叨扰半月,少将还是第一次与我和声说话。”黄飞虎道:“你们早就知道,对吧,竹府……”他笑起来大声,道:“络让我想法留竹其宣一夜,他家就出了事。芜州权大势大,你们一想逼竹其宣和太子反目,二要让百姓恐慌,认为今上不仁,才招来天咎,三可顺便杀人灭口……你到底效忠于谁,是想要谋,反,吗?!”他的脸冻得发白,眼角却泛着红。
楚喻墨收敛了笑容:“全对。想不到少将还有如此眼识。”他顿一顿,微笑道,“可惜,却过不了情字一关。”
黄飞虎悲凉地一笑,大声道:“你说地对,我过不了,所以被你们利用。我原本不知道,你居然如此狠毒。我……络,可我不能对不起自己的兄弟!你和她……现在就离开,别让我再看到……”
楚喻墨击节赞道:“好一个义薄云天!少将现在知道了,不快去向主子邀功请赏吗?不用少将吩咐,在下已要离开朝歌了,现在不过告辞。而白绫姑娘——”举扇遥指草庐,“那中早上就无人了,哈哈。”
黄飞虎一震,咬紧牙关。
楚喻墨继续道:“半月前,我带绫儿伤重来投,时隔五年,少将一眼就认出她是络。二话不问,替我们安排住处,亲自延医问药,真是感动啊。嘻嘻,白绫一句话,你就照着做,也不怀疑为什么偏要留下竹公子。是不知,还是根本就不敢?我看,少将的义气更加让人绝倒啊,哈哈哈……” “我和谁好,你没资格管。”黄飞虎冷冷道。他突然愣了,目光看着楚喻墨的身后。楚还在说着,看黄的表情,不由也转回头。
络。
女子立在身后的雪地上,玉色衣裳,发间一点寒簪。只是那么站着,神色冰寒如霜,而天地都仿佛为她的容颜叹息,诸天星斗,黯然无色。楚喻墨神色一慌,白绫的眼神却是望向黄飞虎。
她的伤还没有好。黄飞虎心中默念,笑看向她,身体却愈发颤抖。
楚喻墨大声叫道:“不是叫你走了吗!又回来做什么!看他?”白绫的目光扫向他,楚神色复杂,住了声。
黄飞虎一字字道:“你好,把我算得透。很高明。”这句话支离破碎,他笑着说完,每一字都斩钉截铁,几乎用尽了全部的力气。他害怕,一旦稍微软弱,眼泪便会流出来。而军人,是没有眼泪的。
白绫一字一顿道:“我不骗人,我不知道。”长久的沉默,似乎已经让她忘记了如何说话。
黄飞虎心中一阵悸动。十四岁从军,五年戎马,血与火的历练,早已让他心如磐石。只有络,只有络……十四岁之前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时他永远无法割舍的回忆,那个猫儿般的女孩,是他心里最后的温柔。无数次,战场上命悬一线,他想,死了,就可以见到她了吧?然而,他一直没死。
他以为自己会很激烈地反应,没想到只是悲凉地一笑:“是吗?”
白绫不答话,她转过身,向回走去。楚喻墨追上,一边大声质问:“你回来干什么!朝歌很危险你知不知道!你来看他!”白绫毫不理会,飘身而起。楚喻墨气急败坏,回过头吼道:“我也不妨告诉你,这计谋是琴先生想出来的,有琴先生相助,主人一定能够完成大业!你什么都别想得到!”转身去追白绫。
女子的一抹幽影飞过了园墙,宛若圣山之巅的一株雪莲,不沾俗世烟尘,渐远消失。
她是那样的美丽,美丽得让他都不敢触碰。他只是她人生中的匆匆过客,她却是他这辈子唯一的女神。
他看着她的身影,心想,从此以后,一生的光阴,怕是无法与她再见面了吧。想着,不由笑了起来。脸上湿湿凉凉,一摸竟是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