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星》尘夕烬

20、章二十，夜筝

　　朝歌城东的芜州侯竹府，慌乱刚刚平息。
　　秋沨昊探过我的脉息，道：“殿下的身体无甚大碍，应该两日后便会醒来。今夜的事情，我想请诸位替我们保密。”
　　竹烨道：“两日，那宫里面岂不翻了天！”秋沨昊淡然道：“那小公子还想怎样？”他抬起头，浅淡红瞳，俊秀如玉的脸上波澜不惊。
　　这么漫不经心的一眼，竹烨立时间浑身冰冷，他不由怒道：“你以为你是谁！”
　　秋沨昊淡淡道：“小公子不必知道我是谁，只要照我的话去做便可以了。”他摆摆手，低声道：“出来！”
　　竹烨只觉颈后一凉，女子娇媚慵懒的声音已经吹在耳侧：“小弟弟，对少君不敬，可是该死的哦。”
　　竹烨吓了一跳。这偏厅中本来只有五人，随着这一句话，便有两个人影从黑暗中浮凸出来，宛如水波，渐渐凝形。
　　便仿佛他们本就是这黑暗的一部分，无处不在，无所不能。众人不禁色变！
　　为首的是一名黑袍女子，二十出头的年纪，雪肤花貌，妩媚妖娆。一头银色长发，用支形状古朴的红色簪子绾在脑后，红唇噙谑，赤瞳流波，这几步款然走来，端的是万种风情。
　　身旁一名男子，亦是黑衣，三十岁左右，容貌清俊，一双修长的凤眼冷冰冰不带丝毫感情。二人到秋沨昊面前，单膝跪下道：“属下夜筝，向冷霜，参见少君。”
　　话刚出口，竹其宣与晓华已是齐齐色变。秋沨昊轻声道：“免礼。”二人起身。名唤夜筝的黑袍女子看着竹其宣，掩口娇笑道：“竹公子这般，可是听过奴家的名字么？”竹其宣微惊，定了定神，方道：“久闻姑娘大名，如雷贯耳，今日有幸得见，实是三生造化。”夜筝笑吟吟道：“竹公子可真是会说话。”
　　秋沨昊道：“竹大人，殿下在府上修养的这几日，我们恐怕也要打扰了。还请大人帮忙安排事宜。”
　　竹亦清心中微惊，见其宣向自己微微招手，笑道：“几位若不嫌僻陋，便随意好了。只是今夜闹出这么大动静，明日定然传得沸沸扬扬，小公子有何高见？”
　　秋沨昊淡淡道：“大人就说是施法捉妖，没有人会深究的。”
　　竹亦清道：“时间不早了，老夫让下人安排客房，诸位若是无事，不如早些休息吧。”秋沨昊道：“也好，烦劳大人了。”
　　竹亦清交待了几句，一名婢子对秋沨昊道：“请小公子随奴婢来。”秋沨昊随婢子出门去。竹其宣忽然道：“少君且慢。”秋沨昊回过头，嫣红瞳仁深不见底：“竹公子有何见教？”竹其宣道：“待太子殿下醒来之后，少君打算如何对付竹家呢？”竹亦清与竹烨不由惊骇。夜筝上下打量着竹其宣，妩媚红瞳中尽是玩味。
　　静了几秒，仿佛室内的温度都迅速地降低。秋沨昊微笑道：“竹公子放心，只要殿下不开口，我是不会动你们竹家的。”这么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如同无形的压力，众人缄口不言，竹其宣轻舒一口气，拱手道：“多谢少君。”秋沨昊不答话，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门。
　　竹亦清这是方问道：“那女子究竟是什么人？”竹其宣亮色苍白，额上也微微渗汗，道：“‘玉罗刹’夜筝，修术界第一杀手，行踪飘忽不定，只听说一头银发，而修为更是已臻化境。楚公子……楚喻墨与她相比，不堪一击。想不到，她竟然是九幽人。”
　　竹亦清心下骇然。竹烨低声冷哼道：“有什么了不起。”竹其宣看看呆坐在榻侧的可晓华，一只手仍被昏迷的我紧紧攥住。可晓华幽幽道：“我只知道秋沨昊是雾隐军首领，想不到‘玉罗刹’也在雾隐军中。”
　　竹亦清道：“烨儿，其宣，时辰不早了，你们也各自回房去吧。”竹其宣怔了怔，道：“父亲大人，孩儿告退。”与竹烨一同离开。
　　出了门，竹烨抬头盯着其宣，似笑非笑道：“大哥，你还有事情瞒着爹吧？”竹其宣一怔，笑道：“小孩子家，你知道什么。”竹烨冷哼一声，道：“大哥，你少来那幅自以为是的模样，老实说，那小子的身份不一般吧？太子殿下跟他到底是什么关系？”
　　竹其宣愣住。他看着竹烨还未长成的少年的脸，道：“竹烨，你……”神色复杂地叹了口气，转身离去。竹烨叫道：“你不说算了，反正我总有一天会查出来。”

　　偏厅内，只剩下竹亦清和可晓华，还有躺在榻上昏迷不醒的我。两个儿子离去，竹亦清顿时如同被抽去支撑的老人，直挺的脊背也有一些佝偻。晓华神情恍惚，低声道：“大人有话便直说吧，晓华会尽力去办的。”
　　竹亦清苦笑道：“姑娘果然冰雪聪明。老夫一时糊涂，与乱臣贼子相交往，如今，瞳奚……如今，悔之晚矣。”
　　晓华站起身道：“大人……”
　　竹亦清沧桑地一笑，道：“若是以后太子殿下追究，老夫亦是风烛残年之人，不求自保，只是我那两个不肖子……还请姑娘到时，一定向殿下求情，老夫……死而无憾。”
　　晓华一惊，道：“大人言重了，晓华受不起，大人放心，殿下绝对不会追究的……”
　　竹亦清颤声道：“姑娘不肯答应？”
　　“不，晓华不是那个意思……”晓华急道。曾经权倾朝野的芜州侯露出一个父亲的悲怆笑容，鬓间几丝白发在秋风中颤巍巍地晃动。晓华银牙一咬，道：“大人，我答应您。”
　　竹亦清苦笑一声，道：“多谢姑娘，老夫……告辞。”转身走向门外，淡苍色的背影佝偻而苍老。
　　晓华站在原地看着老人离开。宽大的偏厅变得空荡荡，白色的灯烛孤零零的立在桌上，照得人影伶仃摇晃。冷风从窗户缝里灌进来，寒意入骨。她轻声自语道：“若是我没有离开……爸爸现在也是这个年纪把……”她咬紧了嘴唇，眼睛渐渐模糊。
　　值夜的医女捧了炭炉近来，放在榻边，对晓华道：“姑娘回去睡吧，守夜由奴婢就可以了。”
　　晓1华握紧我的手，道：“他的手好凉……会不会有事？”医女走过来，挽起袖子探了探我的额头，道：“是很凉呢——不过大人吩咐过，体温低是正常的，姑娘不要太担心了。”晓华“嗯”了一声，低头不语。
　　医女道：“姑娘真的不回去休息吗？”晓华轻声道：“你先去睡吧，我想……一个人静一会儿。”
　　“哎，姑娘您……”医女道，“奴婢就在隔壁，有事的话，姑娘叫一声便来了。”晓华盯着墙角发呆，不语。医女叹了一口气，退出房去，轻手轻脚地把门带上
　　屋里又空了下来。清冷的烛焰把地面照出一片清冷的亮色。晓华只是坐着，一动不动。屋中静得仿佛可以听见时间流走的沙沙声。
　　晓华低声道：“求求你，快点醒过来……快点醒过来……我一个人，好害怕……我一个人啊，我，我……我喜欢你，我一直都喜欢你……醒过来，我现在只有你了。只有你了啊……”
　　两行清泪滑下，滴落在颤抖的手指上。隐隐约约，有笛音从天际传来，顺着夜风杳杳而过，宛若暗夜里的花香，缥缈而哀伤。晓华怔怔地听着，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

　　鉴心斋门外是一片小院子，整洁简雅。三两石凳，几丛修竹，翠影绰约。一个月白色的人影倚竹而立，玉笛清音寂寞空寥。
　　背后忽然响起了掌声，然后是女子慵懒酥媚的声音：“竹公子好乐技，只可惜伊人心有所属，不解相思呢。”
　　笛声一顿。竹其宣回过头，道：“夜姑娘这么晚出来，不怕你们的少君怪罪吗？”
　　夜筝妩媚笑道：“少君忙得很，没时间怪罪奴家。倒是竹公子愁眉不展，笛声幽涩，怕是有什么不好说出口的心事吧。”
　　竹其宣道：“夜姑娘言重，在下能有什么心事。”夜筝咯咯的娇笑起来，红瞳中眼波一转，道：“公子怕是喜欢上了太子身边的那个丫头吧，啊？”
　　竹其宣身体一震，方淡然道：“夜姑娘似乎管得太多了吧。”
　　夜筝道：“奴家可是还看出，公子对令弟的死，疑虑重重。公子有什么顾忌，不肯说出来呢……”
　　“夜姑娘，请你住口！”
　　“呵呵，生气了呢。奴家曾听说令弟生前也好乐技，是跟公子您学的吧？”
　　竹其宣冷然道：“夜姑娘究竟想干什么？”
　　夜筝道：“公子是一个聪明人，只要公子把知道的一切都告诉奴家，自然一切都好说。”
　　竹其宣道：“殷商朝堂上的事，恐怕与贵国无关吧。”
　　夜筝道：“这就恕奴家无可奉告了，不过公子放心，我们是不会伤害竹家和太子殿下的。”
　　竹其宣叹了口气，许久才笑道：“仪君少主一手创立九幽雾隐军，名扬天下。少君秋沨昊却迟迟不肯登位。你们费这么多周章，甚至不惜少君亲自犯险，应该是为了寻找转世的王室血裔吧。太子殿下，就是你们要找的那个人？”
　　夜筝微微色变：“公子猜得对。”
　　竹其宣道：“护国军首领霁云椤，曾经是已逝的少主的恋人。并不需要你们如此防范紧密。那么，殿下该是那位公主的转世了？”
　　夜筝笑了起来：“公子还看出什么呢？”
　　竹其宣看着夜筝，道：“我曾听说，少主当年留下一部‘异术书’，因为内中术法对身体损害太大，便动手改进了许多，减少了损害，威力也大不如前，原版则被毁去。雾隐军中，半数以上都修炼这种术法。我听说，那几项难以改动的禁术，其中一种，便叫做‘雪鹤禁术’。”
　　夜筝的笑容有些勉强：“竹公子果然博闻广见。”
　　“所以，”竹其宣仰头看着天上的半轮弦月，道：“你们未准会信守承诺。”
　　夜筝“咯咯”冷笑了起来：“竹公子的心智见识，果然不俗。可是，奴家就算不守诺言，你又能怎样？先前你与那姓楚的小子交手，不过是靠了符咒和计谋。公子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竹其宣道：“在没有证实你们的少主也转世重生之前，你们是不会轻举妄动的。所以，夜姑娘就别在这里与在下多废唇舌了。天也不早了，姑娘还是回去吧。”
　　夜筝笑道：“公子胆识，真叫奴家佩服。咯咯，我们走着瞧。”

　　东厢客房内灯火如豆。
　　秋沨昊坐在桌旁，向冷霜站在对面，刀削一般冷峻的脸上变幻着惊愕与狂喜。他一向沉稳冷静，此时区连说话也有些颤抖了：“少君的意思是……少主，仪君少主有可能还，活着？”
　　秋沨道：“具体还不能确定，至少，那个杀手被派来刺杀殿下，我们也不能不调查。”他疲倦地撑住额头，少年俊秀的脸容显出了几分寒意。他想了一会儿，才道：“你立即飞鸽传书，召集‘十二翼’的其他成员，到朝歌会合。鄢都那边，就暂时靠你和飞雪来主持了。只要能撑过这两个月，护国军便成不了什么气候了。”
　　向冷霜道：“连慕瞳也要召回吗？”
　　“嗯，事关重大，不得不谨慎些。”秋沨昊顿了顿，又笑道，“这些日子我不在鄢都，你和飞雪都辛苦了。”
　　向冷霜微微动容，许久才道：“谢少君关心。”
　　秋沨昊道：“最近护国军有什么举动？”
　　向冷霜正欲开口，已被门口的女声打断：“天太晚了，少君要注意身体，明日再谈也不迟。”夜筝边说边走进来，拿了一件披风放在桌旁，难得的正经神色道：“这几日少君频频动用禁术，身体虚耗。事事亲为，难道当‘十二翼’是摆设吗？天冷了，明天把披风换上。”
　　秋沨昊皱眉看着夜筝为它铺好床铺，忍住了没有反驳，只是道：“竹其宣说什么了吗？”夜筝道：“什么也没有。时间不早了，少君睡吧。”然后，吹熄灯，拉起向冷霜走出，带上门。
　　夜，向二人也各自回房。向冷霜忽然道：“夜筝，少君让我找回其余的成员，慕瞳也在其内。”
　　夜筝瞬间怔住了，眼波迷离，许久才喃喃道：“慕瞳……他要回来了吗？”向冷霜不易察觉地苦笑一下，道：“你们两个分离这么久，也该团聚了。”
　　夜筝道：“你怎么不早说。”美目中抑制不住的喜悦，嗔道，“慕瞳这个死人，这些年在外面也不知道老不老实，看回来我不收拾他！”
　　向冷霜默默地转身离去。夜筝回到房中，点亮灯，取下发髻上嫣红色的簪子，银白色的长发缎一般垂下。她细细地抚着簪子，忍不住微笑起来，心乱如麻。
　　慕瞳慕瞳，七年了……我们终于可以见面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