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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一段苦楚悲异乡 ...

  •   其时,虽然已经算是开春,但一路向北行进,只觉得越来越冷,一连十数日都是风雪遮天蔽日,银白满地,行路极难。好容易放晴了,一行人达到目的地,胡老太太却病倒了。因还未曾谒见地方官员,驿站又怕过了病气不肯接收,一行人只能借住在当地民居,几个押解胡家的差人都是怨声载道,平白使了多少绊子,胡家把压箱底的一点碎银子都掏光了,亦换不来差人的几点怜惜。冰儿既然懂得医理,少不得自告奋勇帮胡老太太瞧病。

      进了农户,只能借住在人家堆放柴草的棚子里,土墙房子只有一门一窗,都用棉纸封牢了,但墙上却有数道裂缝,冷风打着旋儿钻进来,室内便如冰窖般阴冷彻骨,胡老太太寒热大作,咳喘不停,躺在门板临时搭起的床上,自然也没有柴火、炭,只有胡衍璧拢来一些干枝,又问主家借了只火盆,好歹生起一盆火,稍稍地驱走了些寒气。冰儿呵了呵冻得通红的手,搭在胡老太太的手腕上,极力调息,在如呼啸般的风声中摸准胡老太太的脉象。半天,方道:“右寸浮紧,脉也细。”又看舌苔,心沉了沉,回望胡太太和胡衍璧等人,正想找个地方单独说,胡老太太伸手抓住了冰儿的衣襟,喘息着说:“金姑娘,你不说我也知道,人总有一死,我没什么好怕的,这时若是死了,倒也少了好多罪受。只是……我不放心她们……”

      “老太太!”胡衍璧第一个撑不住,跪倒在胡老太太身前。

      胡老太太竭力抓住孙女儿的手:“别哭……我是老不中用了,你们还小……我们是牵连进来受罚的,若是蒙了大赦,总还有盼头……你娘舅那里,横竖没有遭祸,将来……”胡衍璧泣不成声,胡太太和两个姨娘也哭了,冰儿强笑着劝慰道:“瞧你们!郎中还没有发话,你们倒先哭上了。老太太受了风寒,肺为邪侵,症状来得猛烈,但只要几服药,再好好调养,也没有大碍。”

      正说着,柴草棚子的门突然“咚”地被撞开了,主家的女人披一件半旧的羊皮袍子,叉着腰恶声恶气道:“半夜三更嚎什么丧!住在这里一点规矩都没有!”转眼一见胡老太太气息奄奄的样儿,愈发憎恶:“啧啧啧!真是晦气罢!搞了个痨病鬼进了家门,我就说不让进门的么!能有几个银子!……你们立刻给我搬出去!我们家还有小儿,没的给你们的病气过了!”

      胡家上下虽是愤怒,却丝毫不敢说什么,最后,还是最懂人事的崔姨娘上前,陪着笑撸下手腕上最后一只银镯子,悄悄塞给那女人:“放心,不是痨病,只是受了些风寒,过不了人的。你担待!我们也……也难!”

      女人拿起镯子看看,又在口中咬了下,“哼”了一声,扭头走了。那扇柴门在风中吹得忽而南忽而北,冷风冷雪直灌进来,冰儿铁青着脸,上前狠狠地关上了门,嘟囔了句什么,却见胡老太太已经昏厥过去,暗道不妙,忙移近了火盆,又拿缝衣针烧红了在几个要穴上刺血,胡老太太一口气是缓了过来,昏浊的双眸盯视了冰儿几眼,似有千言万语要说,两片唇却颤抖难言,重重地喘了几口,冰儿忙安慰:“不碍的。老太太好好歇息,明天我出去看看有没有药。”胡太太、胡衍璧她们虽然心里痛楚难言,却不敢再大声哭泣,陪着一起劝了一会儿,各自归位睡了,却是谁也睡不着。

      ***************************************************************

      第二天一早,冰儿便和遣送自己的差人打了招呼,要出去买药,这是不合规矩的,那两个差人虽然不情愿,也不好说什么,犹豫了半晌道:“一刻钟,必须回来。否则,我们只好报官的。”冰儿感激地看看他,道:“放心!”转身走进大风雪中。

      等她回来时,已经是小半时辰后了,她手里拎着两包药,见押送自己的差人正等在门口,脸色黑沉,忙举起手中药包说:“不好意思,钱没带够,和药铺的磨了老半天。放心,我说要回来一定会回来……”那差人双臂抱胸,过了一会儿方道:“算是白花钱了,你自己进去看吧。”让开道给冰儿,冰儿心一沉,加紧几步进了柴房,里面,胡家老爷和三个公子也在,都是呆若木鸡的样子,最小的男孩儿还不懂事的样儿,牵着他母亲——崔姨娘的衣襟喃喃地说:“老太太怎么了?老太太怎么不和我说话?”风声中,稚嫩的童音格外显得清晰,胡衍璧默然无声地来到冰儿面前,捧起两包药,突然抱着冰儿的脖子就大哭起来。她凄楚的哭声把大家心里的苦楚都引了出来,柴房里一片哀声,连面目坚强的胡老爷也双泪纵横,跪倒在地向胡老太太的尸首连连叩头。

      冰儿双眼含泪,正劝大家节哀,主家的女人又出来了:“不是我不体谅你们,刚刚过年也没多久,来这码子事儿实在是晦……不谈了,我也不是不好说话的人,但在我们家停灵——我想你们也是书香人家,有这个道理没有?”

      自然没这个道理,胡家老小也明白,可是,胡老太太的尸首怎么办?

      “我说,借张草席,裹了扔后山里罢。”押解胡家的差人边拿草棍剔着牙边漫不经心地说。

      胡家大少爷名唤胡衍瀚的额暴青筋,忍着气说:“李头儿!这未免太不尽情了吧!”

      那剔着牙的李头儿斜睨胡衍瀚一眼:“嗤!情?你还以为你是胡家少爷啊?这地方,这天气,有领草席就算是便宜了!你还指着风光大葬不成?”旁边微微发胖的那个差人趋上前去,边目视胡衍璧边对李头儿耳语几句,李头儿“喷”地一笑,看看胡衍璧一脸泪水、很不自在的样子,说:“这我瞧难!——你自己去说嘛!这事儿……”

      那胖差人满脸堆笑,乜着胡衍璧:“也不谈风光大葬,好歹要入土为安,这地方豺狼虎豹的多得很,正是饥饿的时候,裹张席子还能有全尸?——胡三姑娘你说是不是?”眼睛里满是探囊取物的笑意,恨不得伸出手来把胡衍璧揽进怀里。胡衍璧恨得牙痒,扭头看着别处,那差人干脆走过来,在胡衍璧耳边轻声道:“扭扭捏捏做什么!我自然照应你!”话没说完,他脸上突然挨了狠狠一个漏风巴掌,打得一个趔趄,天旋地转半天才稳住身子,扭头看见是冰儿好整以暇搓着微红的手心,他脸颊痛得厉害,此时也没了怜香惜玉的心思,登时大怒,两眼搜寻着柴房四周,突然跑到角落里抽出一根两指粗的柴棒,“呼”地一下打到冰儿的背上,冰儿没躲,硬生生接下一棍,肩胛骨上的钝痛慢慢向心窝里传,疼得她眉眼紧揪在一起。

      押送她的差人慌忙上去拦住又举起柴棒的胖差人:“谢头儿!谢头儿!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

      胖差人——谢头儿眼睛一立:“说个屁!她反了她!居然连我也敢打了!今天不教训得她跪在地上喊爷,我他妈不姓谢!!”回头又看看拦他的人:“吴头儿!我们同僚,好歹有个面子,你不要弄得自己难做!”

      吴头儿赔笑道:“小丫头片子,跟她计较不是小了自己个儿身份!”冲谢头儿使个颜色。谢头儿想想还是不依:“她给你使了多少钱?还是压根就让你上了手了?那也不能打我啊!太他妈没规矩了!”

      冰儿脸涨得通红,想起乾隆的话咬着牙硬是忍着没再动手,别转了脸看着门外,轻轻地、鄙夷地哼了一声。吴头儿也有点不乐,依然陪着笑说:“你这话说的!好了,我给你赔不是!”又使了个眼色,轻声道:“京里的!有人!犯不着惹她!”

      “怕个屁!”谢头儿终于不再动手,嘴上依然不软,“有人?有人还发遣到这儿?到这儿的,就是犯女!就是一辈子翻不了身的!”李头儿不耐烦地一挥手:“得了!人不归我们管,我们不管。——不过吴头儿,听老哥一句忠言,你也别让她太放肆了,别赶明儿见了县太爷,她也不好交代,你也不好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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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老太太最终还是只拿一领草席草草葬在后山,因冰雪积得厚,半天也没挖开冻土,几个差人又催得急,只能薄薄地在尸身上掩了一层薄土,又盖上白雪,插一根树枝为记——当然,这个记号,怕也保不了多久。

      转天,胡家最小的孙辈——刚刚六岁的胡衍澜也病倒了,一样是发烧咳喘,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肺炎,这是要“富养”的病症,流徙途中,没钱没人,饶是冰儿急忙用针用药,还是没能挽留住胡衍澜年幼的性命。崔姨娘哭得死去活来,胡老爷也是双泪未干,却不得不被差人以“时限将到”为名,逼着前往县衙报到。

      “这不少人啊!”知县刘彦同,四十许年纪,边看着文书,边耸了耸肩膀,让自己暖和些,又看下一份文书:“这就一个?女孩子?”他征询地看看旁边的师爷,诡异地一笑:“这怎么说?”

      师爷撸须笑道:“若不是株连进来的,就怕是犯了国法了。”

      “案卷拿来我看。”刘彦同道。师爷递去一份,但上面却不痛不痒写了些套话,刘彦同好奇心大起,吩咐升堂,见这些新来的流刑犯人。

      胡家是读书人家,女人向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上公堂抛头露面,可以视为大耻,胡衍璧与妹妹胡衍莹畏畏缩缩躲在母亲和姨娘之间,深深地低着头,唯恐给别人看清。冰儿却是大大方方走进去,一下子就引起刘彦同的注意。

      “你就是金氏?”刘彦同问。

      冰儿一愣,旋即想到在说自己,看看地板,想想自己现在的身份,咬咬牙跪倒,低头道:“是。”

      这个女孩子清艳绝伦,刘彦同心里一动,但他是道学君子,收敛了这微末的邪思,正色道:“是因什么被流放至此?”

      冰儿抬头看看刘彦同,考虑了一下说:“我纵放朝廷钦犯,因而获罪。”

      “这可是重罪!”

      “这也是重罚。”冰儿很快接口。刘彦同不由刮目相看,点点头,看看冰儿的卷宗,又道:“还没有决杖?”

      清制,徒流之刑都要外加杖刑,不过历来可以用钱赎罪,但冰儿不知道,瞠目道:“怎么?没有办好?”

      “什么没有办好!”刘彦同脸一板,吩咐左右,“按规矩,百杖折责四十板。”几个衙役“嗻”了一声,拎起毛竹大板向冰儿走来,冰儿不由慌了,带她来的差人吴头儿急忙挤进来,满脸赔笑地对刘彦同说:“太爷,小的忘了报了,这金氏女现抱病在身。”

      有病按例免杖。刘彦同看看冰儿,虽然旅途劳顿,确实蓬头垢面、容色憔悴,但脸上该红的红,该白的白,眼神清亮,反应敏捷,绝不是生病的样子,心知是这些差役收受贿赂后玩的把戏,脸上带出些“不然”的意思来,正准备叫个懂医理的禁婆验看一下,极懂察言观色的吴头儿忙又道:“差点忘了,京里傅相让我给太爷带封公文。”说罢递了封信给刘彦同。刘彦同一看,不是公文,却是封“八行”,知道有请托的事,却皱了眉头道:“傅相?……”

      吴头儿知道他没反应过来“傅相”是谁,提醒道:“就是一等公、大学士、首席军机的傅相。”

      刘彦同吃了一惊,他小小知县,竟得傅相青睐请托,忙打开信封,细细读了,正是傅恒拜托他照应冰儿的私信,信中再三嘱托说“金氏女”是至亲,万不能有伤病的事出来。刘彦同正是想交结上宪向上攀爬的年岁,怎敢不巴结傅恒这样炙手可热的朝中大员!立时把信塞进袖筒,正色道:“既然抱病,依律暂且记下这四十板。”又转向胡家几口人:“你们不是应有十二人么?怎么只来了十个?”

      胡老爷忙回禀两人去世的情况,说着眼圈已是红了。

      刘彦同沉吟了一下,流配的人员按例要先徒役,罪重的甚至就是终身与官府、兵丁为奴,他想了想道:“既然是一起来的,也不分彼此了,都到官庄当差吧。”说罢遣退了众人。

      当时的东北为苦寒之地,又是荒蛮,能进官庄便是上有棚屋下有床铺,亦能糊口,算是流配人员里最舒服的。但这舒服是相对的,当冰儿住进矮矮的棚屋时,心里便是冰水般凉透。炕就不要想了,棚屋四壁透风,中间虽有个火盆,但里面空空如也,她叹口气,到隔壁胡衍璧住的地方去看。

      胡衍璧和胡衍莹,以及两个姨娘住在一起,此时正抹着泪收拾东西,她们带的东西单薄,大概也未想到盛京冷到这个程度,最厚的几条被子摞到一起,恐怕还是难御北地苦寒。胡衍璧见冰儿,用手背一抹眼泪,强笑道:“还是你有先见之明,当时我还笑你一个人的东西抵我们一家子的东西,现在才知道‘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的意思。”

      冰儿道:“可惜我是一个人,要是也有大家子在一起,至少心里不冷清了。”

      胡衍璧道:“没事来我们这儿坐就是了。路上还真得谢谢你。”

      “谈不上。”冰儿四下看看,又是长叹:“没想到这么苦。”

      苦的还在后面,官庄虽免了流人冻馁之苦,但却劳身劳力,男人们不是种田,就是打围、烧炭、烧石灰,日出而作,日落未必能息。女人们则是浣洗驻扎官员兵丁的衣物、挑水、烧煮,晚上另外还派下针线活计,也是终日不得消停。胡老爷四十多岁壮龄,烧了几天炭窑,日日剧咳不止,终至呕血;胡衍璧从来没有在刺骨的冰水中洗过那么多衣物,双手先是红肿,再是溃烂开裂,痛得钻心,用布条扎起开裂之处,还得继续下水浣洗,这原本娇怯怯的大家闺秀,日日以泪洗面,死的心都有。冰儿日子还好,在厨下烧灶,虽有些烟熏火燎的,但不冷不累,饿了还可以偷偷吃些东西,果然是朝中有人,连做犯人的日子都比其他人逍遥。

  • 作者有话要说:  容我讲几章节的废话,介绍一下东北的流放地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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