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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千里流刑别长亭 ...

  •   弘昼领了乾隆的心意而去,乾隆呆呆地望着天花板发了会儿呆,总觉得有点心神不宁。他招手道:“如意,把朕的茶和点心上来,吃好了,去五格格那里。”

      他的“五格格那里”指的是冰儿在宫中所住的、养心殿后的一间侧宫。本来冰儿已经及笄了,应由众太监、保姆养护在宫中任一嫔妃的偏殿,然乾隆念她小时候流落在外,回宫又失恃,既是怜惜,又是宠爱,加之冰儿不大善于与人相处,因而养育在身边好一段时间,纵使后来冰儿移宫到皇后的承乾宫那里,这间屋子也是空着的,一应摆设也没怎么变化。现在,冰儿的命运已定,乾隆不用再绕室彷徨、犹豫不决,此时作为父亲的天性又油然而起,不知道这娇俏可人的女儿在外面会吃怎样的苦、受怎样的罪,只好多多地给她备好东西,聊解一份忧怀。

      乾隆抚着没有落一丝灰尘的案几,转头道:“去皇后那里,把五公主身边服侍的所有人,都叫到朕这里来。”少顷,苇儿打头,一排服侍的人都来到养心殿中,跪下给乾隆请安。乾隆目光扫了扫众人,坐下道:“你们主子的事已经定谳了。不是十年圈禁,就是十年流放,既已定了,少不得备着,无论去东北还是去西北,均是苦寒之地,衣服用品的朕也就不多说了,你们平日里跟她的,知道她穿什么用什么,准备得要精心。另外,朕准备派人服侍公主,因为是牢狱之事,强求不得,你们谁愿意去的?”

      大家面面相觑,在宫里服侍主子是荣耀,可到外面算什么?若是圈禁还好,大不了不出门;若是跑到极边之地,能不能活过十年还是问题,怎么打熬得住?!人心总是势利的,过了好一会儿,只有苇儿含泪回道:“回皇上的话,奴婢愿意去。”

      乾隆看看苇儿,微笑道:“你今年也十八、九了吧?没几年就要放出去了,怎么耽搁得起十年?”

      苇儿磕头回道:“奴婢的十年算什么,公主的十年都要这么过,奴婢自然愿意去服侍公主!公主从小儿跟奴婢跟惯了的,她不在,奴婢心里也放不下。”

      乾隆并不觉得苇儿是最佳人选,有心挑个太监,因为太监既不用“放出去”,也没有什么青春可言,最主要的是一路做起重活来方便一些,可下面的太监们个个死命低着头不作声,连这次陪冰儿去鄜州的李玉生和陆亭也是缩在最后,像死人一样一动不动,乾隆心里大为不悦。不过自己“自愿”的话说在前面了,不好强派,点点头道:“好吧。你们一块儿给公主仔细收拾,照流放的备,既要全面,又要轻便。苇儿加月例一等。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苇儿忙答道:“是。奴婢的父亲生奴婢晚,今年已经六十一了。奴婢上头还有三个哥哥,二哥不成器,给父亲出了籍,大哥袭了世职,在果亲王那里当护卫,还有三哥比奴婢大四岁,在内务府听差。”

      “嗯。”乾隆道,“你大哥加护卫班领,做得好就挑到宫里当‘虾’;你三哥加内务府管领,让和亲王给他安排。你父亲赏五品虚衔,另赏银五十两,上用缎十匹,将来给你做嫁妆!”

      苇儿立刻红了脸谢恩。乾隆深深地看看她:“冰儿不懂事,一路上你要多帮她!”

      苇儿他们刚退下,马国用就过来奏报了一个坏消息:嘉贵妃薨了。

      嘉贵妃不过三十许的年龄,也是随在潜邸的老人儿了,竟然没熬过冬天就一命呜呼了。乾隆念及旧情,不免有些哀伤,奉了太后的懿旨,加封皇贵妃入葬。四阿哥永珹哀伤之余,也似失了鸡母的鸡雏,不知何处来去。母亲丧仪,他从阿哥所素服进内请安,隔着帘子拜见了皇后,皇后素来可惜嘉贵妃是个老好人,见到永珹也格外怜悯,命人揭开帘子,着实慰问了一番。过后又对乾隆说了永珹不少的好话,永珹知道后,心里只把皇后当做自己的亲人。

      而乾隆,被这些烦心事恼着,情绪越发低落,群臣见他御门听政少有笑脸,揣摩着圣意也越发兢兢然,以乾隆十三年的例子比着,一应罪案定谳都是从重。甘肃冒赈一案最终杀了二十二个,总督和巡抚都没有逃出生天;胡中藻也倒了大霉,为几句自以为是的歪诗,被乾隆指摘出无数的错处,不光自己掉了脑袋,还连累家人师友,包括已故的鄂尔泰也被撤出贤良祠,鄂尔泰之侄鄂昌和鄂尔泰之子鄂容安,因为和胡中藻唱和诗歌,都被叱问。鄂昌牵连甚重,最后被革除巡抚职责,赐了自尽;鄂容安其时也做到了巡抚的职位,一样革职论罪,发往军台效力,与十年前相比,真正是一路战战兢兢走来,却始终没有恩宠。

      **********************************************************************

      几乎与此同时,宗人府传乾隆谕旨,冰儿以错放匪首,流一千五百里至盛京,流放之刑是定谳之日就要就道的,不许有丝毫耽误。冰儿没什么话好说,乖乖收拾了她在狱里穿用的衣物,跟着差人走出宗人府的牢门,一辆颠簸的骡车把她送到了京都城郊。这时,天上下起小雨来,渐渐夹杂了雪珠子,冰儿抹了抹脸,回首望望生活了这些年的北京城,心里突然不舍起来,有些悔意,然而已经晚了。正在孤独之时,又几辆骡车摇摇晃晃而来,停在她前面,车里隐隐传来抽泣声,车下的一个差人打扮的人喝道:“不是太太小姐了!下来!”一会儿,便有几个女子以袖遮面,哭哭啼啼地爬下了车。最后下来的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女,她手捂着脸庞,提裙子时一个不慎,趔趄着绊了一跤,一旁一个中年妇人忙去扶:“三小姐当心!”

      “嗤!”一个差人冷笑道,“什么小姐!到了盛京,就是奴才!不要娇怯怯装什么小姐!”

      另一个则堆起笑假意上前扶持:“喔哟,话不是这么说的!到底人家还是小姐身子,只不过丫鬟命罢了!”突然,那小姐双目圆睁,抬手给了那胖胖的差人一个耳光,又咬牙痛哭起来。大约是那差人揩了什么油,却满不在乎道:“你还凶!奶奶的,老子不和你计较!好意扶扶你是抬举你,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冰儿有些看不下去,正待上前,突然听见那小姐高声哭道:“你不是个东西!我今天就是死了,也轮不到你来动手动脚!”说着,便要向车轮上撞,两旁的妇人们死命拉住了她,一个老妇人哭道:“璧儿!你要急死我呀!”那小姐哭着跪在老妇面前:“老太太!我清白的身子,怎么容得他们这起子小人这么糟践!……”

      冰儿一阵心酸,她身边的差人道:“姑娘,他们也是流到盛京的,咱们做一路走。”见冰儿神色凄惶,知道她有狐悲之伤,叹气道:“我见得多了。就是这样的,虎落平阳被犬欺,以后还有的受呢。不过是人总要惜命,何苦来!……我们过去吧?”

      押送她去盛京服刑的有两名差人,客气得要命,都是已经切切吩咐好的。冰儿点点头,突然听到后面有人叫她:“主子!”是苇儿的声音,冰儿回头一看,不是苇儿又是谁!她着一身蓝色毛青布衣裳,背着行李,直奔自己而来。“你来做什么?”冰儿问。

      “皇上不放心主子,叫我跟了来伺候。”苇儿道。

      冰儿道:“你以为我去那儿?你还伺候我到盛京?还不回去!”

      苇儿陪笑道:“不光伺候主子到盛京,还伺候到主子回京!”

      “你胡说!”冰儿不由恼了,“谁给你出的主意让你过来?你让总管知道了没有?开玩笑!”

      “没有玩笑。我让的。”冰儿只顾和苇儿说话,这时才注意到乾隆就站在不远处,穿着便服,带着赵明海和另外两个侍卫。

      “阿……阿玛……”冰儿觉得胸口有点胀,鼻子酸酸的,恨不得就扑进父亲怀里哭一场、撒个娇,然而她只是站在那里,呆呆地望着乾隆,小胸脯一起一伏的。

      乾隆走近冰儿,看到她颊边刚刚退痂的细细长长一道痕迹,心头一酸,伸手抚了抚伤口问道:“还疼么?”冰儿摇摇头,乾隆带着些嗔怪的语气说:“不是叫送外伤药进去了吗?涂了没有?怎么还有这么深的印子?”

      冰儿心头便是发酸,眼圈一红,用力点了点头。乾隆怔了怔,也觉得自己好笑:日后不知要吃多少苦,这点小伤又有什么好纠结的?于是继续着刚才的话:“苇儿自己愿意服侍你到盛京。我也思量着你身边不能没有人照顾,就答应了。她背的是给你带的细软衣服银钱,后面还有马匹,背着些日用品。这一去就是大寒,盛京冬天很冷的,把你的大毛衣裳和厚丝棉被子都带上了。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朝难,你得……得在外面这么长时间,自己要知道保重自己身子。”

      “阿玛!”冰儿跪倒在乾隆面前。乾隆扶起她,凝望她红红的鼻尖,心里酸涩难受,怕露神色,只管继续絮絮说道:“……朕已经叫傅恒写了书信去打招呼,到盛京后的一应徒役只是做个样子,衣食上要保证无忧。不过你不能离开你拘禁的那个地方,也要听地方官的话。朕离你远了,一般的事你舅舅也招呼不到,自己还是要谨慎,不能再任性妄为,不能再捅更大的娄子!”

      冰儿早站不住,把额头抵着父亲的前胸,伏在他怀里泣不成声:“阿玛阿玛,你早点接我回来!……早点……”

      虽然行为有些不庄重,但乾隆也不忍推开她,只是微蹙着眉头:“傻孩子,早知道今天,当时你又何苦!你要早回来,只有靠你自己,若有立功,朕自然可以名正言顺地接你回来!”

      “怎么立功?”

      乾隆深深地看着她,却不好说什么,只是道:“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只是你自己要把握好了。”

      冰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突然看见一边的苇儿,坚决地说:“阿玛,我不要苇儿陪着我!”

      “为什么?”

      冰儿看看苇儿都快急哭了,给了她一个安慰的眼色,说:“阿玛,此去这么漫长,我怎么好耽误苇儿,又不是享福,我怎么好意思让苇儿陪着我? ”

      “但既来了……”乾隆没有说完,冰儿便打断道:“阿玛!你是最仁慈的,怎么好为了自己女儿,牺牲人家女儿?!”乾隆倒被她说得无法,想想确也有些不便,只好对苇儿说:“既然你们主子心疼你,你还是回宫等吧。”

      苇儿怎敢违逆乾隆的意思,含着泪看看冰儿,又是不舍,又是难言。冰儿也红了眼圈,握着苇儿的手道:“苇儿,你一辈子都是我的好姐姐!别为我白耽搁了,快回吧!”

      乾隆长叹一声道:“天下无不散的筵宴。你自己保重吧,盛京将军很快会换,若真有什么烦难的事,就去找他,他不敢不护着你;或者写信给你舅舅。能帮你朕自然要帮你。真待不下去了,还是回来,就是圈禁,身体上不用受苦。……你走吧。”

      冰儿一时似有千言万语,可什么都说不出来,咬着下唇点了点头,转身慢慢地离去,跟着她的差人忙把苇儿带来的马匹牵走。乾隆在后面静静凝视着女儿落寞的背影,她的步履在雨雪中似乎有点蹒跚。乾隆的眉不自地皱了起来,赵明海的伞伸过来给他遮雨,乾隆焦躁地一把挡开,突又意识到不妥,轻咳了一声,道:“走!”

      ***********************************************************************

      冰儿一路和发遣至盛京的胡家作伴。胡家原本也是书香门第,只因堂房的胡中藻触了皇帝的忌讳,胡中藻本人自是死罪,连累了一大家子老老小小、特别是这二房的十来口人一起被充发。二房的老太太已是六十七龄,只一子一媳二妾室,下面三个孙子,两个娶了媳妇,一起惨遭横祸,一个才方总角,任事不懂便已注定了今生了断在冰雪之地,还有四个孙女,两个嫁了出去未受牵连,只有十五岁的胡衍璧和八岁的胡衍莹两个女孩子还未字人,也将以红颜终老异乡。

      胡老太太最疼惜的就是三孙女胡衍璧,与冰儿熟稔后,经常唠叨,说是自己眼界太高,一心要为胡衍璧找个门当户对、人品才学都能匹配的才子为偶,不想佳偶未得,先遭横祸,想来是可惜之至。每每说到这,胡衍璧总是颦眉扭身:“老太太老提这作什么!我倒愿意这样陪着一家子!受不过苦,大不了就是一死!他不能让我好活,难不成还不让我好死?”

      胡老太太便抹着眼泪叹气,胡太太则劝女儿:“你也是!好好的和老太太顶什么嘴!”

      胡老太太道:“你也别说她,做梦也是想不到今天的……”

      冰儿并不知道胡中藻一案与自己其实颇有牵连,只劝道:“人就是这样,主宰不了自己个儿。不过,都到了这步田地,坏是坏到头了,也不会再坏到什么地方去了,只会慢慢好起来。”

      胡衍璧便感激地看冰儿一眼,转了笑脸对胡老太太:“可不是否极泰来么!”

      这一路走了一个多月才到了盛京,盛京在清代之前都称沈阳;清初,因其为太祖皇帝迁都发源之地,太宗皇太极便把沈阳改称盛京;入关后,盛京又为“陪都”,设户、礼、兵、刑、工五部,虽无实权,俨然一个小朝廷;盛京及周边建制如京师,康熙间以“奉天承运”之意,设奉天府,但不像其他行省设督抚,而以“奉天将军”为最高行政长官;乾隆十二年又改称“盛京将军”。然而盛京繁华远不如京城,境内更有四处谪戍流人之所,其中抚顺、威远堡用于安置一般人犯,铁岭、尚阳堡用来安置朝中获罪大臣、坐文字狱犯及□□等。宗人府依乾隆的暗示,将冰儿分到尚阳堡,苦是比威远堡苦些,但因其中人员多是文人墨客,风俗反而颇为雅致。

  • 作者有话要说:  小长假结束,悲催的时光又来了。
    以后不敢保证日更了,把手里存稿发完,就得慢慢数格子了,还望看官海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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