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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玉筯红消空念远 ...

  •   这样的日子过到了入夏,突然间官庄的管事都换过了,流人们一打听,原来是刘彦同升官走了,新任的知县名叫唐博伦。唐博伦是科举出身,散馆后,被吏部分发到尚阳堡,虽然一来就是实缺,但这个缺算不得美缺肥缺。众人猜测着,读书出来的官儿应该温雅厚道许多,没料想唐博伦进县衙后第一件事便是削减开销,头一把火就烧到了官庄里。

      新管事名叫苏里图,长一张尖嘴,那尖嘴一开口就是让流人们敢怒不敢言的话:“太爷有命,官庄是为皇上尽力,但你们不过是有罪罚在这里的奴才,日常用度一年也要近百两,太过奢靡了。今后须得减低些——”有人在下面小声嘀咕:“我们百十号人,匀下来一人一年的用度也就几钱。就现在这吃的用的,再削减,也不用活了。”

      苏里图仿佛没有听见一般,继续道:“还有,现在还有人是一人一间屋子的,太爷也说了,全部并到空些的房间里去,多下来的放放东西,省得驿站里老说没有地方堆些杂物。哪些是一人一间屋的?”

      冰儿随着另外几个人举起了手,苏里图左右看看,随便指派着:“你、你、你,你们仨一间,你、你、你,你们仨一间……”冰儿随着他的指派一看,自己正好和流人里最惹厌的李吴氏住一起,心里便不痛快,嘟囔着:“原本好好的,至于连我们这点地方也觊觎么?”

      苏里图还是不理,又吩咐了几件事,办完后才拍拍巴掌道:“刚才谁说不能削减的?刚才谁说觊觎你们点地方的?站出来!”

      停了一小会儿,冰儿慢慢走到前面,侧头一看,另一个站出来的是胡家二少爷胡衍淦,苏里图冷笑一声:“胆子倒不小!县太爷吩咐两句,你们也敢顶撞?来啊!”苏里图朝旁边一使眼色,立刻有两个卒子拎着竹篾条过来,苏里图道:“男的四十篾子,女的二十。就在这里打,给还有想犯上的看看!”

      胡衍淦挣扎道:“还不许说话了么?我难道说错了么?”苏里图抬手就给了他一个耳光,对卒子道:“他,六十!”

      两个卒子上前把胡衍淦摁跪在地上,揿着肩膀踩着小腿,另一个把他的衣服翻起来蒙在头上,露出精瘦的一身骨头,执竹篾的卒子“刷”一篾条就抽了上去。别看篾条薄薄细细,没什么分量,却甚是啃皮啮肉,一道下去就是一道红肿,连着几下,胡衍淦白皙的背上就红了一片,抽到十几下,他已经忍不住呼喊出来,背上红肿交叠的地方就是一层油皮被刮掉,密密地渗出细小的血珠出来。等六十下过去,他背上已无一片好皮肉,层层累累尽是血痕,两边的卒子一放手,胡衍淦就趴伏在地上喘息不已,头都抬不起来。

      冰儿咬着嘴唇,心头怒火直冲,心道:你要敢这么着打我,我就和你拼了!忽然见谁在苏里图耳边说了句什么悄悄话,苏里图瞥眼看看自己,又向队伍里其他人瞟去,正好看见胡衍璧在下面泣不成声。苏里图也就没有吩咐打冰儿,而是直往胡衍璧而去:“你又是怎么?”

      胡衍璧低头不敢看,低声回道:“他是我哥哥。”

      苏里图一口口水吐到胡衍璧脸上:“在这里都是贱奴!什么哥哥妹妹的!”胡衍璧又羞又愤,抬手擦掉了口水,这个动作却激怒了苏里图,他手一挥,两个卒子上前拖出了胡衍璧,苏里图道:“那个女的不用打了,给这个‘妹妹’二十记,也和她哥哥做个伴!”便有人把冰儿一搡,推回了队伍里,而胡衍璧被摁跪在地,一个卒子犹豫了一下,苏里图道:“愣什么!去衣!穿着打给她挠痒痒么?”

      胡衍璧羞愤难当,拼命挣扎,如何挣得过几个壮力的男人,浆洗得发白的浅蓝布褂子被“刺溜”撕开条大口子,露出里面洁白的亵衣,那个卒子手很不老成地在胡衍璧的亵衣内抚了几下,才把亵衣翻起来,胡衍璧的背瘦而白,微微颤抖着,连带着腰上系着的翠绿肚兜带子也轻轻地抖动着。冰儿眼看着卒子亢奋地把胡衍璧的背上也抽出了条条血痕,恨得牙齿咬到肉里。

      打完人,苏里图趾高气昂带着卒子走了,只余下管理流人的几个苍头、妈子。胡家还在的几个人含泪上前搀扶胡衍淦、胡衍璧,为他们理好衣服,胡衍淦脸色铁青,踉跄站直,胡衍璧却是脸色煞白,一个劲儿地只是颤抖,直不起身子。崔姨娘擦去她颊边泪痕,劝说道:“三姑娘,熬着点!老太太不在了,老爷、太太又撑不住去了,家里已经不成个样子。你不能再有个好歹,否则,叫我怎么去天上见老太太、老爷、太太?!”

      胡衍璧只是抖着不说话,冰儿上前扶她,见她神色竟是从未见过的,不由暗暗心惊。

      *************************************************************************

      晚上,冰儿从厨下回来,累得腰酸背痛,进屋就看见李吴氏正在对着自己心爱的镜奁通头发,心里不由有气,上前道:“你没有镜子么?”

      李吴氏回身看看冰儿,冷冷道:“什么稀罕东西!你自己个儿慢慢用吧!”手一甩,故意把冰儿的黄杨木梳子拂到地上,口里道:“对不住,我没当心。”起身就到自己床上歪着。冰儿忍了气,俯身捡起梳子,见上面还沾着李吴氏油腻腻的头发,心头火起,去外面的河边清洗。

      夏季是尚阳堡最美的时节,无名小河倒映着天上一轮圆月,波光粼粼,摇碎月轮,倒幻化出无数的星子出来,点点荧荧,直叫人目迷神醉。冰儿将梳子洗了两把,天黑也看不清洗没洗干净,却是极爱这月色,把梳子揣进怀里,躺倒在密密的草丛上看月亮。也不知道看了多久,正迷迷糊糊要睡着的时候,窸窸窣窣的响声惊醒了她,冰儿抬眼一看,不远处一条黑漆漆的人影,形容瘦小,肩头抽动,似乎哭了一小会儿,仰天深吸了几口气,口里慢慢吟道:“茂陵西筑望思台,月落青枫不知路。”(1)顿了些许又慢慢吟道:“玉筯红消空念远,北风卷雪歌薤露。” (2)

      冰儿听得这声音极悲切,虽然不懂意思,心里还是凉透了,回神时转眼见那黑影摇摇晃晃步步往水里去,眼见得水已经漫过大腿。冰儿常在河边浣洗衣物,知道这河看起来清澈见底,其实水深处也有丈许,惊得背上冷汗直出,三步并作两步冲到那黑影前,也顾不得看是谁,一把拖着就往岸上走,口里说道:“恁的有多大事,也当不得走这条路!”那人死命挣挫,冰儿也弄得一身水,到底把她拉上了岸。

      上岸就着月光一看,白净一张瓜子脸,双眼紧闭、眉头紧蹙、嘴唇颤抖,正是胡衍璧。冰儿不由道:“你若死了!也不想想你的哥哥妹妹、姨娘嫂嫂,又该如何自处!”

      “都一样!都一样!”胡衍璧挣不过冰儿的气力,只是拼命扭过头去,“死了和活着又有什么分别?老太太、老爷、太太,还有我弟弟,都先后地去了,就不许我去找他们么?”

      “死了的那是没有办法,你寻个自尽,是要去阿鼻地狱寻他们吗?”

      “身受奇辱,也没有活在世上的脸面!”

      冰儿愣了愣,就着月光瞥见胡衍璧颈项里条条鞭痕,竟同身受一般,抱住她说:“这算什么?我们受人欺负,并不是我们的不是!”胡衍璧在她怀里挣扎得无力些了,冰儿泣道:“谁心里没有苦?谁没有点往事?只求为那些知我们、懂我们、爱我们的人活下来,就是对得住自己个儿!”胡衍璧无力地抱住冰儿的脖子,大声嚎啕起来。冰儿轻拍着她的肩头:“我给你上点药去。”

      胡衍璧挣开站稳,摇了摇头,深深地吸了几口气稳了情绪,方说:“今日一念贪生,我将来必是要悔的。”

      冰儿道:“若是人没了,悔都无处悔去。”

      正说着,住处亮起了几盏灯火,一会儿便见管他们的婆子张妈急匆匆赶来,看到她们俩,牙都咬在肉里,上来就是一人一巴掌,胡衍璧正被打中左颊,冰儿闪了一下,脖子上被火辣辣地扫上了。张妈大声斥道:“半夜三更的!你们是要做什么?以为到了这里还能逃得出去么?等徒过了三年,老娘还懒得理你们,但这会儿,你们谁要是敢给老娘找是非的,我活剥了你们的皮!”

      冰儿见张妈背后站着李吴氏,心里冷笑,上前道:“张婶子不用为我们费心,我们逃不走,也不敢逃。只是瞧着今儿月色好,出来看看月亮。”

      张妈打量了她们俩几眼,冷笑道:“是么,看月亮看得一身水?回去!明儿再和你们算账!”

      第二天,冰儿和胡衍璧都没有上工,张妈吩咐她俩跪在门口,等着管事苏里图处置。直跪到日上中天,冰儿觉得膝盖都跪木了,才见苏里图用饱了早膳,一步一颠地走了过来。胡衍璧见苏里图便是又恨又怕,低着头不敢则声,冰儿抬眼望望他,苏里图觉得这个女孩子眼神里实在泼辣冷峻,“嗤”地一笑,说:“你们倒是好规矩。”然后自己上里间去了。

      又等了半个多时辰,苏里图才慢悠悠出来,先端详了冰儿一会儿,才轻飘飘说:“太爷说了,官庄里虽是贱奴,不过我们以仁义为重,教谕为先。这次犯事儿,苏爷我也不罚你们了。但给我记住!再有下次,可不能这么便宜了!”他又扫了扫冰儿,道:“胡氏先退下,金氏进来,我有话问你。”

      冰儿一瞟胡衍璧,恰巧她的目光也飘了过来,冰儿虽不知道怎么回事,但她素来大胆,也不害怕,起身随着苏里图进去。

      苏里图进里面坐下,边剔着牙边问:“你是京里来的?”冰儿点点头。苏里图上下好好打量了冰儿几眼:“你莫跟我拿大,我也是京里人,父亲也是个阿哈尼番。不过,你哥哥倒很懂事,他既然叫我看待着你,我也少不得给些照应。说你家里境况还不错?”

      冰儿听得云里雾里,正在猜测这个“哥哥”会是谁,猛听到苏里图一拍桌子,抬眼看到他一脸怒容:“有没有听见我跟你说话!”冰儿忙道:“家里还行。”

      苏里图缓和了声气,又问:“那你犯了国法,你家里怎么不为你取赎(3)?”

      冰儿心想,乾隆是为了给大家做个公正廉明的样子,自然不会徇私放了自己,自己又傻乎乎弃圈禁而选流配,活该受这样的罪,因而也无话可说。这次苏里图倒没有追问,只是笑笑,似乎在自语:“有这个钱,倒不为你取赎?”然后看了冰儿又道:“新的盛京将军已然到任,你们这些人好歹也给我收敛点,要犯出什么事来,我倒是愿意为你们担待,只怕县太爷问下话来,我担待不起。”

      冰儿突兀问道:“新的盛京将军是谁?”

      苏里图蔑笑道:“说了你还认识?”转过脸去,半晌道:“我乏了,你出去吧。”

      冰儿犹豫了一下又问:“那么,我那个哥哥……”

      苏里图本已经在看账本子,听到这话又特意转过脸来着意打量了冰儿两眼:“你哥哥都没来见你?”然后笑得有些诡谲:“不过你们俩长得是不像。”

      冰儿无声地一撇嘴,对苏里图道:“苏爷,既然没有什么事,我就先告退了,厨下还有不少活计。”

      苏里图点点头说:“你下去吧。活计么,差不多就行了,不用累着自己。往后吃用上有什么想的,只管来找我就是,我自然要照应你。”

      晚间,冰儿回到住处,脚下打了个顿,转身到了隔壁胡家住的棚屋,这间棚屋里挤了四个人:胡老爷的两个妾,胡衍璧和胡衍莹——此时,他们家的女子,也只剩下这四个了。冰儿见她们手里还在补缀衣服,笑道:“果然是我不会针线的,此刻还讨好些。”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笑道:“今日多了些糜子面,做了几张饼。里头水分不多,耐放得几天,若是饿了可以吃,强过硬挺着。”

      崔姨娘接过纸包,笑颜中含着一些酸楚意味:“金姑娘,昨日若不是你……”

      冰儿摆摆手说:“谈不到。我自己受罪受辱也不是头一遭,咬咬牙也没什么挺不过来的。倒是三姑娘,以后日子还长,总得适应。”

      胡衍璧便轻声道:“叫我阿璧吧,什么姑娘不姑娘的,到了这里,空惹人笑话。”冰儿见她神色平静了好多,笑了笑道:“也就是熬这三年,以后出了官庄,再逢恩赦,总有盼头。”胡衍璧浅浅点头,冰儿见她低着头看地面,还有些悲伤,使了个眼色给崔姨娘,崔姨娘点点头,笑着互道了安置。

      冰儿回到自己住的地方,李吴氏已经回来了,不大耐烦地下来开了门,转身就走了,她手里也存着一堆活计,坐在昏暗的油灯下,捶了捶酸胀的腰板,直了直身子,把针在头皮上擦擦,又开始做手头的活计。冰儿瞥眼一看,是一双布鞋,鞋底还纳了花,双起梁的鞋面子是玄色缎子的,酱色包边,做的极为精致,忍不住问道:“这是谁的?”

      李吴氏冷冷道:“我没你这么好福气!”

      冰儿不由不快,解衣上床,扯过被子盖上,才回了句话:“什么福气不福气的,我要有福气,也不到这里来。”

      李吴氏却似被说中了心思,眼圈倏忽红了,停了手中针线发了一会儿怔,才偷偷一抹眼泪继续做工,稍停便听到冰儿睡熟时轻微的鼻息声。

  • 作者有话要说:  伪文艺范儿标题……
    ———————————————胡乱注释的分割线—————————————————
    (1)抄吴伟业《洛阳行》中诗句。话说吴伟业的长诗没有注释我是看不懂的,所以这两句只取句意:思念故去之人,不知其灵魂何在。
    (2)这两句自创的。千万别跟我追究什么平仄粘连,勉强有个近体诗的意思就成了,也没有查韵脚。
    玉筯是玉筷子,比喻眼泪;空念远抄哪里都知道吧?薤露歌为古乐府中王侯送葬之曲。
    所以,加起来说就是那谁要寻死了……
    其实我真啰嗦,这两句歪诗也在这里注释,看个意思就行了。
    (3)清制,妇女如因犯国法(而不是株连)而服笞杖徒流之刑,只要不是罪大恶极的,都可以出钱取赎,由夫或父兄带回家看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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