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68、哀华年人生若寄 ...

  •   理藩院这几年从冷衙门变得热火,故而里面一应的人也比以往饶舌。今日处决额驸,趁着还早,两个牢子把酒言欢,正喝到妙处。

      “……别说额驸,早年连公主都杀过,千刀万剐啊,那年的盛京刑场直叫个血腥啊(1)……”

      这厢说得唾沫横飞,那厢倒还冷静些:“早年还在关外,打天下的时候,和如今可不一样。盛世里头,杀个王爷额驸,那得把当今万岁爷惹到什么地步呢?若说这位额驸爷,一直是皇上一手带着栽培,却不知怎么和逆贼做了一路,真真是辜负啊!”

      “谁说不是呢——”话咽下了半截,互相使个眼色,“来了!”

      来的是监刑的官员,乾隆钦命执掌刑名,兼着军机处的职务——兆惠。

      接这样的“红差”,实非兆惠所愿,但圣命下来,自己没有不接旨的道理。大早上到了理藩院,下面胥吏早备齐了东西,一把匕首,一根绫子,一杯毒酒,不起眼地放在案子上,瞧着却让人心惊。兆惠问那胥吏:“这里头,哪件最……”

      他犹疑着没有把问题问完,下面那位却是深通人意的,弓了弓身子道:“其实要说来得快,不受罪,还是匕首,不过血淋淋的不大好看相,也忌讳不是完整身子。其他两件都苦些,不过不脏污了身子。酒里用的是砒霜,绞肠绞肺的,不过也就是一刻钟两刻钟的事,忍一忍也就好了。不像绫子,上头面孔瞧着吓人,下头还要流脏味儿……”

      兆惠怔怔地呆了会儿,叹了口气道:“午时阳气最盛,虽是赐死,还是这时辰合适。外头额驸家人已经到了,容他们见最后一面吧。”

      理藩院的监牢,监_禁着的大多是尊贵的外藩王公,因而里面干干净净,英祥已经被独立置于一间屋子,虽穿囚服,倒是干净整齐,辫子也梳得光光的,只是于思满面、形容憔悴,懒懒的连句话都不说。他素来常在君前,乾隆连句重话都不怎么对他说,就算是那时候自己不笃实,随着几个狐朋狗友开局票、吃花酒,也不过淡淡责备两句作罢。这次事出,一直没听乾隆多说多问什么,总以为不打紧,没成想皇帝怒积于胸,不动声色,处置得出其不意,竟然一语就要了命。自己年纪尚轻,素来一帆风顺,从来没有往“死”字上想去过,蓦地来这么一记晴天霹雳,震得四体发麻,脑子里一片空白。

      自定谳起到今日就刑,自己已经几日几夜不眠不食,张皇无措得自己都不相信,原来再读了那许多书,再经了那许多事,真要做到“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视死如归”都不是容易的事。

      怔怔间,突然听到门响,冷不丁地一个激灵,尚在疑惑时辰怎么来得这么快,就听见了母亲的声音:“儿啊——”

      英祥怔然回头一望,不是母亲又是谁?握着胸口倚在门边,一脸的伤色却没有泪,嘴唇哆嗦得再也说不出第三个字了,眼见得双眼上插就要晕倒。

      英祥对父母的孝顺是天生的性情,见状一个箭步冲上去扶着萨王福晋,叫了声“额娘”,即如年幼时受了委屈时一般,眼泪两行就挂了下来。萨郡王在后面顺着妻子的背脊,总算福晋抽了一口气息缓过神儿来,颤巍巍的双手捧着儿子的脸颊,眼睛看不够似的左右上下一个劲儿地打量,最后道:“瘦了,瘦了……”

      英祥早觉出福晋也瘦了,且脸色黄得发灰,嘴唇儿绀紫的,心里面痛得抽筋似的,强笑着说:“我没妨碍,倒是阿玛额娘要保重身子……”

      兆惠见着也鼻酸,过来安慰。因有皇命在身,他也不必行礼,只是柔声劝道:“福晋节哀!仔细自己个儿身子!英额驸看着您这样,叫他怎么能安心地去呢?!”见福晋终于流出眼泪,知道郁结的气释放出来就不至于再有哽住猝死的危险,于是又道:“还有些时间,萨郡王和福晋有什么话赶紧说吧!”他看了看萨郡王和福晋身后,刚才明明通报有公主的车驾仪卫,却没有看到她,他素知这位公主并不是拘泥礼节的人,此时躲着不出来,叫人暗自奇怪。

      福晋抹了泪,从食盒里拿出美酒佳肴摆放在桌子上,小心地起了碗盖,絮絮说道:“英祥,这是你爱吃的羊排、这是你自小儿就喜欢的酥酪、这是你上回还惦记的鹿尾……多吃些,多吃些……”

      英祥在此情此景之下,如何进得了半粒米!然而为了父母高兴,强自往嘴里扒饭菜,吃着吃着泪水就下来了,怕福晋见了伤心又赶紧擦掉,吃了几口,心头酸堵,昨天一夜瞪着眼睛瞧天花板,倒是终于以为自己想开了的,此时才发现自己千般不愿,万般不舍,双手颤颤放下碗筷,想起了什么,要紧先交代道:“儿子不肖,以后不能给阿玛、额娘尽孝了!阿玛额娘不要以儿子为念,就当当年没有养下我这个没用的东西。以后你们自个儿当心自个儿身子,康康泰泰的,儿子在天上看的也放心。还有公主……”他下意识地看看四周,没见冰儿的身影,心里惨然,顿了顿又道:“如果她还住在公主府,还要请阿玛额娘照顾着她些,她看着刚硬,其实心里再软弱不过的,又没了孩子,也是我造的孽……”

      福晋哽咽道:“你不要想得那么多!这辈子,是阿玛额娘对不起……你,来世……来世我们再做一家子!公主说一会儿也要过来看你,你们……也叫没福……”

      英祥住的屋子朝南,原本是很明亮宽敞的一间,此时阳光照进来,屋子里暖融融的,奈何里面的人都愈发觉得浑身冰凉。日头越高,时辰就越紧。兆惠瞧着天色,又偷偷打开自己一块御赐的怀表看看,虽然并不情愿,但终于要做恶人发声了。

      “差不多了。”兆惠道,“王爷福晋请上边上来。”

      福晋哪舍得放手,紧紧攥着儿子的双手不放,萨郡王知道躲不过此劫,上前来劝,好容易哭哭啼啼分开,福晋趔趄着出了门,恰见一员狱卒捧着托盘过来,上面亮铮铮的匕首,白皑皑的绫子,碧澄澄的毒酒,一色摆开,清爽得寒冽,她眼前一黑又几欲晕倒。英祥在后背大声叫着“额娘”,福晋背着他,勉强摇了摇手,却是不忍再看。兆惠见福晋没事,对萨郡王、又对两旁的执行的胥吏点点头,把东西一色放在案几上,瞧着英祥说了一句:“如果没有恩旨,大约午时前会送驾帖(2)过来。这会子离午时还有些时候,不过横竖今儿个升天,倒是午时最佳,魂魄散得快,不贻害家人。再等一歇也不要紧,最好不要过午时三刻为好。”说完,静静瞧着,不再做声。

      英祥看着面前几样东西,只觉得心念俱灰,叹叹人世无常,万般留恋不舍亦没有用场,只是心头一丝什么闪过,他突然道:“兆中堂,我想等一个人来再赴刑。”

      “这个……”兆惠为难地说,“五额驸,再晚,也拖不过申时。这时辰上,我可做不了主!”

      “求兆中堂宽限一会儿!”英祥哀求道,“公主说她要来看我的,可她现在还没到,我只想见她最后一面!”兆惠有些犹豫,可叫他不答应,心里又觉得难堪。

      “英祥!”

      这飘飘悠悠的声音突地传入英祥的耳朵,他蓦地回首,却见冰儿哀婉地站在一边,打扮得如福晋身边侍奉的丫鬟媳妇子一般,他张了张口,似乎有千言万语要说,似乎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半晌方颤着声音道:“是我对不起你!你如今可能原谅我?”

      冰儿着一身清素的蓝袍、黑绒的便履,像猫一样轻轻悄悄地走进来,眼神在英祥脸上一绕,并不与他说话,就转向兆惠,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说:“兆中堂,那时我和你,还有海兰察一起喝酒的时候曾说过,军旅里的交情是生死之交,最牢不可破的,你还记得吗?”

      兆惠低了头,犹豫片刻道:“记是记得,不过……”冰儿不等他说完,打断话头道:“好,我求兆中堂卖我个人情!”

      兆惠此次监刑,最怕见的就是冰儿,要是这个“冷面公主”来个胡搅蛮缠,他翻脸又不是,顺从又不是,煞是为难,他狠狠心道:“公主,国有国法,若是有悖道理的事,兆惠不能从命。”

      “算我求你!”冰儿哀哀说道,竟一屈膝就要往下跪,众人都是一惊,以公主之尊,有什么事要跪求兆惠?兆惠慌忙来扶:“公主!兆惠不敢当!您先说便是……”就在他靠近冰儿的一瞬间,冰儿以极快极凌厉之势从袖中抽出一把短剑顶在兆惠喉头,以至于兆惠的后半句话都压在嗓子下面,里外一片惊呼。兆惠饶是在战场上滚爬过的,见多了大阵仗,还是好一会儿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

      冰儿放缓了声调,又道:“兆中堂,今天我是要让您为难了!我要带英祥走。”

      兆惠定定神,直视冰儿白得毫无血色的脸,一字一字道:“公主,你不要犯傻!”

      英祥回过神来,对冰儿叫道:“冰儿,你不要做傻事!不值得的!”

      冰儿仍盯着兆惠,微微偏过脸,用眼睛的余光瞟瞟英祥:“英祥,以后的路,不知会怎样艰难,你愿意不愿意和我一起吃苦?”

      “只要你好,我连死都愿意!”英祥哽咽道,“我知道你的心了,可是我不要你为我犯错!放下剑,你回皇上那儿去,皇上素来疼你,将来也必会好好看待你的。”

      两行泪从冰儿脸上滑过,开弓没有回头箭!她冷冷笑道:“兆中堂,你相信么,一个女人没有了丈夫,锦衣玉食还不是粪土?!生离死别的事我经过,那时候就知道,世上什么都是假的,人没了,一切都是烟云。”她脑中次第闪过孝贤皇后蜡黄憔损的脸色、大阿哥永璜消瘦灰败的双颊、慕容敬之高悬的人头,还有慕容业洒落刑场的一地鲜血……心里痛楚是次要,“珍惜眼前人”才是要务,自己半辈子浑浑噩噩,没抓住的东西太多,今儿个违了皇命,忤逆了父亲,冒天下之大不韪来劫人,才是自己不再错失所爱的本心,纵使事情不谐,也断不后悔,大不了两人同赴黄泉。冰儿想着,嘴角勾起一抹笑,兆惠看得心里一跳,听她在耳边轻轻讲:“我今天要是不能和英祥一起离开,您就准备着连我一块儿杀了。”

      “公主!”兆惠大声道,“皇命难违,你想劫法场,你看看这周围的人!”

      冰儿狰狞一笑:“可现在你在我的剑下!叫其他人放下刀枪,退到两边,背过身子!”半晌不闻兆惠做声,冰儿咬牙对两旁人道:“别打量我看不见!谁敢不听我指令,谁敢乱动的,便是逼我杀军机大臣的帮凶。——都慢慢退到一边去。”

      旁边的人都傻了,见这位公主面目冷峻,牙关咬得腮边都在跳动,眼睛里杀气萦绕,让人觉得她真的做得出来,都是两股筛糠,犹疑着往后退却。唯有兆惠岿然不动,盯视着众人,让他们亦不敢离开不管,其他人觉得两难,兆惠咬着牙不说话,一点一点地拖延着时间。冰儿刀上使劲,在他脖子上划出一道血痕:“求你,别乱动!别逼我做对不起老朋友的事!”

      正说着,外面门房上来报:“兆中堂,外面快马传旨,傅中堂到了。要不要——”他这时才看见里面的形式,一句话不由吞下了半句,张大了嘴不知说什么才好,反应过来转身想跑,冰儿一声断喝:“站住!你敢动一下,我就杀兆惠!”那门房不过是个奴才,哪敢担这个干系,冻在原地不敢动弹。

      “公主你听见了,有旨意——”兆惠的声音已然干涩。

      冰儿怔了怔。

      此时的旨意,无外乎两种,一是发驾帖,催人升天,交代死后置办事宜;二是发恩旨,圣命开恩,赦归不死。然而谁知道是哪一种?!何况傅恒虽然和善,执行圣意却从不含糊半分,手腕也很厉害,冰儿对他素有忌惮之心。如果自己希冀着有望恩赦,遵命接旨,那下面就再没有突然一袭的可能性了。此时抉择虽艰难,却容不得半分犹豫,若等傅恒进来,万般计划皆休矣!

      冰儿瞥见兆惠足下运气,似乎要反戈一击了,时不我待,她牙一咬,手一扬,一把毒粉扑向兆惠脸上,兆惠只觉得双眼迷蒙,头里发重,浑身一点劲儿都使不出,似乎看见冰儿到英祥身边,手一挥间杀向了准备相拦的四个理藩院狱卒,其他人便噤声不敢再向前了。她拉着英祥就直往门外闯,兆惠伸手想拦,却是筋酥骨软,两眼昏黑,隐隐听得刀兵之声、马蹄之声,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兆惠再次醒来时,正坐在地上,面前是焦急的傅恒:“和甫,好些没有?”

      兆惠使劲眨眨眼:“傅相……我……五公主和额驸呢?”

      旁边有人小声上前说:“回兆中堂,他们骑了匹马,出了理藩院,就向外城去了。”

      “哪来的马?!”

      “五公主来时就骑着了,一直要停到监牢门口,我们拦不住,也不敢拦,谁知道会……”

      谁知道会!兆惠心知五公主行事胆大妄为,此时怒极,对回话的人劈头臭骂:“饭桶!先不敢拦,你们后来也不会拦着?!”

      来人小心翼翼地答道:“回兆中堂,公主一路见挡住的人就杀,一路上死了三个,伤了十一个,我们怎么拦得住?虽然有人把守,但总不好对公主动刀吧?事先又没有其他什么准备,一点办法都没有。”

      兆惠无奈地站起身道:“那还不快追!”转头又对傅恒苦笑道:“这番出了大丑了!居然在我手上被劫了法场!傅相,带我上皇上那儿谢罪去。”

      傅恒也苦笑道:“这也怨不得你,五公主行事,太让人触目惊心了。只是可惜……”

      “可惜什么?”兆惠问,又想起了什么,“对了,傅相到这里做什么?”

      傅恒拿出一张上谕,呆呆地看着:“五公主再等片刻我就赶到了。这是皇上赦免英祥的旨意!”

  • 作者有话要说:  (1)清初莽古济格格被杀。处死见于正史,被凌迟于盛京则见于野史。取后者。
    (2)驾帖主要出自明代,表示皇帝亲自发命,在重大刑事或处决案件中会使用。我在清代史籍中见该名词主要于柏葰科场一案中。有书中说驾帖指恩赦,也有书中说驾帖仅指确认命令,一般在执行普通人犯的死刑须有刑部驾帖,执行重要人犯的死刑时则必须有皇帝亲发的驾帖为证,以免错杀。这里姑且从第二解释,否则找不到其他名词可用了。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