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春祭夏》东东堂

21、第二十一话：普通人

　　“易三那边能给你什么条件，我们搏锐也会提供给你的。”
　　这是琳琳这月收到的第三张辞呈了，三个销售业务部，两个总监跳槽到了他们最大的竞争对手易三体育那儿，而今要辞职的是财务总监。如果这位总监再走了，那父亲时代的元老也是维持这家公司的骨干就全都走了。她必须留下他，为了表示对长辈的尊敬，她还特意上到他的专属办公室去。
　　“琳琳啊，不是这个问题。华商货款的事我有很大的责任。通过这件事我才发现，我岁数也大了，观念也跟不上了。现在留在这儿只会给大家带来负担。”
　　“可是，如果你走了的话……”
　　“当年我也是跟你爸爸约定要守护你和这家公司的人，公司和你都是我心疼的孩子。所以做下这个决定，真的是我再三考虑才下的决定，只有我走了你才能守得住这公司。别再做没用的事了，让我风风光光地走吧。”
　　看着叔叔全白了的头发，琳琳不再说话。她失落地离开了他的办公室。在门外等着的蓝迦，陪着琳琳绕过整个公司，待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关上了门，蓝迦才敢问：“怎么样？”
　　琳琳没有回答，只是忍不出伏下身子抽泣了起来。比起失去大将的心痛来，让自己心脏绞痛的，倒不如说是未来。这几年一直都在苦苦支撑着，本就觉得有些困难，现在最后一位老人的离开，几乎就像是宣布一切的结束。
　　听到蓝迦在耳边叫自己，琳琳想要努力停止抽泣。可越想努力，却越忍不住哭更凶。小时候，爸爸在这间办公室里努力到深夜的身影，越是到这种时候就越是清晰。爸爸的病床前，与爸爸做的约定，在自己的耳边不断地重复着。
　　好在自己身边还有蓝迦，在她的抚慰下她终于可以控制自己的情绪了。
　　她深呼吸后坐回办公位上，桌子上放的是上半年的业绩报告。大环境搞得整个行业都不好过，可琳琳的公司愈加。从原本全市最大的运动用品代理商，到如今已和几个主要竞争对手差了很大一截。
　　她在一份文件上签了字，然后交付给蓝迦。
　　蓝迦看了看那文件，忍不住问：“真的要把这些钱拿来投资吗？”
　　“昨天股东们开会，都说这环境下业务做不好。不如趁着手上现金还宽裕的时候投点出去，收点利息回来好补贴业务。”
　　“可是私募公司这么多，为什么偏偏要选李应照那公司？”
　　“不是正好熟络吗？”
　　“总觉得这家伙不怎么靠谱。”
　　“你对他的怀疑也是无凭无据的不是吗？”琳琳说，“对了，今天晚饭的餐厅帮我预约好了吗？”
　　“预约是预约好了，可是真的要这么快把那家伙介绍给我家少爷吗？你不是说你们的关系八字还没一撇吗？”
　　“要什么关系啊？只是介绍个朋友罢了，你还不出去工作吗？”
　　送走了蓝迦后，琳琳终于松了口气。时间也不早了，她拿出镜子来想要补妆，可看到的只是一张松垮垮的脸。她摸了摸脸颊，忍不住又叹了口气。

　　今天最后一节课，是社团活动课。合唱队的孙老师因为要去教育局开会所以把练习的任务交给了队长，队长任务般地组织大家唱了一首歌后就和伙伴们吃起了零食。有些无聊的海滔，一个人走出了音乐教室。来回晃了几个角落无处可去后，躺到了操场的看台上。
　　他面对的天空，充满了雾霾，一点色彩都没有，云层厚厚地压着自己的头顶，就算心里抱着会见到阳光的侥幸，另一个声音却又在背后说根本就不会有光彩的可能。

　　“你在这儿干嘛呢？”海滔应声转过头来，是李清。他一副大汗淋漓的模样，看起来是刚踢完球的样子。
　　见海滔不回答，李清问：“要不要一起踢球？”
　　“不想踢，想睡觉。”
　　“想睡觉又为什么睁着眼睛？”
　　可不是，每天都是这种昏昏沉沉的状态，站着坐着都像是要倒下来的样子，一躺下却又精神得要命。
　　“这里太不舒服了，我带你去个地方吧。”
　　李清带海滔去的是看台后面的体育器材室，他找了些跳高用的弹簧垫铺在地上。
　　这里的确舒服多了，垫子软软得像床一样，而且还很安静，也凉快多了。
　　“我午休的时候就会来这儿，睡觉就要睡得舒舒服服的不是吗？趴个硬邦邦的桌子算什么。”
　　“午休的时候也能进这里吗？”
　　李清晃了晃钥匙，笑着说：“足球队长是我小兄弟。”
　　虽然没和李清一个班，但海滔经常透过教室的窗户看到李清的身影。学校里的这位那位他虽没有什么兴趣，可音时不时会介绍给他。听起来李清和谁都能成为朋友的样子。
　　“普通人的生活到底是什么样的呢？”看着昏暗的天花板，海滔忍不住问，
　　“什么普通人？我们不都是普通人吗？难道你是外星人？哇哦~我一开始就看出你不一般呢！要我帮你完成地球调查吗？”
　　“不是，只是说三口之家这样的普通生活。”
　　“不就是一样吃饭睡觉？家里人多人少罢了。”李清问，“你和你爸吵架了吗？”
　　“没有。”
　　“就算是吵架也挺正常的，一家人嘛。生活在一起总会吵来吵去的，不过总要一起过日子，时间过了就和好了。这就是家人嘛。”
　　“你和你父母经常吵架吗？”
　　李清沉默了下说：“那倒是没有，我还没有这个机会。”
　　李清SNS上正好刷到新发表的音源，他点了播放键。本就安静的器材室，在悠扬的乐声下变得更静了。海滔盯着天花板的眼皮一下子就重了起来，在音乐和李清的碎念之中，他沉入了梦乡。

　　因为学校有秋季运动会，今天耽雨下班特别早。趁着朱雀还没上班，他从烘培店里买了咖啡，看到接放学的家长人群后，不知是哪来的兴致也加入了他们。
　　几乎是同一时候，一辆高档轿车，在路边临时停车的车队尾巴上停下。
　　“我去接少爷，姐姐你先在车里等下哦。”
　　“我去就可以了，你在这里等我吧。”没来得及蓝迦答应，琳琳已经到了车外。
　　又降温了吗？穿得不多的琳琳一到室外就被冷得打了个寒颤。好在虽然放学铃声还没响起，学生已经稀稀拉拉地开始从学校里面走出来了。琳琳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身子，然后在人群里找自己的孩子。
　　只是孩子没找到，倒找到另一个身影。在人群的最后面，一个中年男人正悠闲地捧着热咖啡，像看热闹一样看着学校的方向。没多久之后，他好像也注意到了自己。唉~今天走了什么运啊？她连忙移开视线的时候，那人好像已经在余光里面见到了自己，更让人想不到的是，他竟然还往自己的方向走来了。
　　直看到事实已经变得显然，有些无奈又有些慌张，琳琳连忙转身钻进了车里。
　　“え？どうしたの？（诶？怎么了？）”刚刚才在车里放起KUSO歌曲的蓝迦连忙关小了音箱。
　　“那个……还是你去接海滔吧。”
　　“嗯？”还有些疑惑，不过考虑到她今天的心情也不好意思再问什么，于是连忙解开安全带下了车。
　　还没关上车门，她就注意到了正悠闲地站在那里的耽雨。终于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情，叹了口气说：“耽雨小受受，你在这儿干嘛？”
　　“接孩子啊。”
　　“你也会来接孩子？真的不是站街等男人吗？”
　　耽雨向她斜了下眼角，只是说：“她这么不想见我吗？”
　　“你是什么鬼？为什么要躲你？只是太冷了扛不住而已。”
　　“不是很明显是见到我才进去的吗？”
　　“就算是这样又怎样？人都已经进车里了。”
　　这么彻底的摊牌反倒让人没法说话，还好这时传来了下课铃声，校门口一下子涌出了好多学生。
　　待一大波孩子都走得差不多后，后面四个孩子才慢慢悠悠地逛出来。几个人一边逛一边聊着，走在后面的海滔什么话都没有说，可是看起来却像是参与了他们的讨论，和他们相处得挺好的样子。
　　看到了蓝迦和耽雨后，海滔向他们走来。
　　其他三人向海滔告别，表情热情得很。
　　“后天放学后去练习室练习，别忘了哦！”
　　李清最后向他喊了一句，海滔转过身去，向他们点了点头。那正常交流的样子，让耽雨舒坦了不少。看来孩子在这学校里交到了真正的朋友呢。
　　耽雨正开心地看着他的小伙伴们，忽然海滔开口说：“你在这儿干嘛？”
　　“来接你放学，你要去和你妈一起吃饭吗？”
　　“昨晚不是和你说了？”
　　这么说来，昨天吃晚饭的时候是不是说了让自己不要准备明天的饭了？应该是说了自己没有在意吧？耽雨正这么想着的时候，海滔已经坐进了车里。车门玻璃看起来是用了特别保护隐私的贴膜，从外面一点都看不到里面的情景。
　　这女人真的在车里吗？不会是自己刚刚看走眼了吧？容不得他有什么疑惑，蓝迦已经对他做了个鬼脸后也进了驾驶座。
　　车里面倒是能清楚地看到车窗外面，琳琳的眼睛一直都盯着海滔，盯死的程度到了海滔都已经进了车里，她还是望着车外的那个角度。
　　“为什么都不说一声就突然来接我？”
　　琳琳被海滔的问话回过神来，她看看孩子，然后说：“哦~今天晚上的会议临时取消了，有时间所以想来找你。”
　　“下次提前和我说一声吧，爸爸烧了很多菜的话又要吃好多天剩菜了。”
　　海滔好像是有些小情绪，琳琳笑着答应了一声，然后摸了摸海滔的脑袋。她再把视线转向窗外的时候，那边的人行道上已经没了那个人的身影。

　　那一天已经过去十年了。
　　那时虽然比现在年轻多了，可年纪也已经到了必须放弃乐队的时候了。她在父亲的要求下去自家公司上班，过着朝九晚五不变的生活。
　　那天因为巡店提早结束了工作，想早些回家给丈夫孩子做个饭。只是钥匙刚插进锁口，就传来了里面喧闹的声音。
　　“你算什么？玩弄了我又想把我抛弃吗？”
　　“我只是一起玩的关系，是你想多了。”
　　“一起玩吗？你就一点都不爱我吗？”
　　“曾经喜欢过一晚，可是现在厌了。”
　　“喜欢过一晚？就那一晚吗？你知道我为你哭了几晚吗？”
　　在一句比一句狗血的台词之中，琳琳打开了家门。两个人此时正站在客厅的中央，那衣冠不整的模样看起来是刚经过一番撕扯。
　　那个站在耽雨面前的人看了看她，刚要继续说什么，琳琳就提前打断说：“在人家家里，适可而止吧。”
　　“这家伙是谁？”他问耽雨。
　　“他妻子。”
　　那人好像还不相信，转向耽雨寻求答案，耽雨对他点了点头。
　　那人生气地给了耽雨一巴掌，然后从这家里跑了出去。
　　琳琳把家门关上，这时才松了口气。她把包和菜都放到了地下，走到耽雨面前问：“海滔呢？”
　　“我妈接走了。”
　　“你还有完没完了？在外面搞这么多事情不够一定要带回家里来吗？就不能让我睁只眼闭只眼吗？一定要带回来让我看是吧？”
　　一起生活的人，他的事她都不得不知道。这是他这个月的第四个男人了。短信，来电记录，家门口来回徘徊互相拥抱的男人。所有的人所有的事都不断地摆到她的面前，她选择了假装自己没有见到。可为什么偏偏一定要摆到自己的眼前呢？
　　这一次，她再想逃避也做不到了。
　　她骂了一顿娘，撒泼地丢了不知多少东西，可那个男人却像是雕塑一样站在原地。狡辩一声也好，和自己对骂上一阵也好，就算道歉求自己原谅自己也会轻易地说原谅他，再给他无数次机会。
　　可为什么要这样对自己？
　　闹到没有辙的她把沙发上的抱枕扔向了他。枕头重重地摔到男人的身上，那力道终于算是让他的身子晃动了一下。可他却像立着的薄纸，随着枕头的轨迹倒在沙发上。琳琳的气并没有这样能够抛出去，相反聚集到了喉口。她拿起杯子来喝了一口水，企图让那口气压下去。可不知为什么，眼睛的视线不管往哪儿放，余光里总还是会有那具没有灵魂的身体。
　　忍无可忍的她把手里的玻璃杯向他扔去，水杯重重地打在他的脸颊上，而后又落到地上发出咣当的声响。玻璃杯面绽现出一阵绚丽而复杂的花纹，但却没有碎裂开来。
　　一阵冷颤让琳琳终于恢复了意志，她说：“离婚吧。”
　　“嗯。”毫无念想的答应，轻柔却十分有力，不给人任何思考或是挽回的时间。
　　“这房子给你，车也给你，孩子也让你！希望你无时无刻都不得不看着这些，无时无刻都不得不带着罪恶感！你要铭记你是个失败者！不仅是婚姻的失败者！更是生活的失败者！”
　　“嗯。”
　　“我会在你身边看着你！然后不停地诅咒你！让你这一辈子都生活在欺骗我的恶果里！”
　　“嗯。”

　　“妈！妈妈！”
　　琳琳在海滔的叫声中回过神来，连忙应声到：“哦，怎么了？”
　　“你在想什么？”
　　“哦，没什么。今天都不堵车呢。快上去吧，蓝迦姐姐点了好多好吃的。”
　　母子俩下了车，蓝迦却没有。她说今天家里有聚餐所以要先下班回去。虽然也有几次，可并不常见。绝大多数的母子聚会，蓝迦姐也一定会在场安排好一切。
　　【如果吃饭到一半想回家的话，尽管打电话给我。我会来接你的。】
　　才刚进餐厅的包间里，海滔的手机就震动了一下。他看了眼，是蓝迦发来的消息。
　　服务员刚来问过是否要上菜，那个男人就走进了包间，是李应照。
　　李应照带着热情而油腻的笑容说：“不好意思，等了很久了吗？”
　　“刚到。”
　　“我给海滔点了孩子最爱的牛排套餐，海滔一定会喜欢的。”
　　“我不喜欢吃牛排。”不怎么喜欢说话的海滔，忽然插嘴到。
　　李应照的脸上有些尴尬，然后又说：“还没给孩子介绍，我叫李应照，是你妈的……”
　　“男朋友吗？”
　　海滔的插话让两个人都无比尴尬，不过尴尬之中没有一人出口否认。这种沉默，让海滔有些失望。
　　上了几轮菜后，两人才开始谈论起别的事来。从基金投资开始，那男人开始装出一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模样，可渐渐地就让人觉得他是在跑火车。他有两次把话题引到海滔身上，海滔的沉默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让应照陷入尴尬后他就再也不敢面对这孩子了。
　　待到上甜点的时候，海滔也没拿出手机，却说：“我朋友发信息叫我过去玩，我先走了。”
　　他没有等大人的回应，倒是像主持会议的领导，利落地离开了那包厢。
　　“唉~我理解，这岁数正在叛逆期嘛~”他的身后，应照用以为他听不到的声音安慰着母亲。

　　蓝迦并没有像她说的那样回去吃饭了。海滔刚挂完电话，那辆熟悉的轿车就停到了他面前。
　　“怎么样？有和他们吵架吗？”车驶上大街后，蓝迦忍不住问。
　　“没有。”
　　虽然想说那就好，可也不尽是她想要的结果。如果海滔这孩子不合时宜地发场脾气把那姐姐骂醒了才不算是坏事。
　　“那个男人，会成为我爸爸吗？”
　　“这主要取决与你，你想他成为爸爸吗？”
　　如果还有其他的人选就好了。不过，一家三口时常争吵的家到底是什么样的呢？
　　如果他答应下来，他是不是也会有机会体验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