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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置彼高冈,我马玄黄,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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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寒翠湖点点的波光里,安釐王的舴艋舟看上去像是一枚凋零的花瓣。如苒看到自己映在水中影子。烟霞红的长袍衬得一双薄薄的剪水眸子格外的缱绻婉转。她将手伸进微凉的湖水中。多少次这样坐着,她都恍惚地以为自己是与信陵君泛舟于憩园后的小湖上。她看看身边的安釐王。他与信陵君是多么相像啊。可是他快乐而满足的笑容看上去倒更像一个骄傲的孩子,被宠坏了的孩子。宫女们私下里悄悄对她说,自从黛姬去世以后,再也没有谁令安釐王这样开怀过。信陵君说的果然不错,王上会宠爱她。她应该是会幸福的吧……她慢慢地对着湖水浮起明媚的笑容,转身为安釐王斟上一杯醇香的酒,慢慢地想,也许该学会的,是遗忘。
小舟悠悠地靠了岸。安釐王的近侍走上前来,禀报道:“赵国使节已经到了,正在殿外等候召见。”那一年,赵国抗秦的四十万大军覆没于长平。从邯郸出发的使节一次次地抵达大梁求救,又一次次地无功而返。安釐王慑于秦国的金戈铁马,一次次地推托搪塞着。这一次,他又微微地皱了皱眉头,转身对如苒道:“苒儿,你先回去吧,我去见见他们。”
方上岸,晴雪便走了过来,一壁扶着她,一壁凑在她耳边说:“娘娘,公子正在阁中候着。”如苒当下只觉得胸中别地一跳,脚下一个踉跄,忙定了定神,急急往关睢阁去了。
从未曾感到从寒翠湖往关睢阁的路有这样长,就仿佛是走不到头一样。那些曲折的回廊,一进一进,一重一重,格外漫长。如苒觉得她快要心内的焦灼磨折成灰了。自她入住关睢阁的那天起,他便再没有来看过她,一任她的年华在长长的更漏声中辗转流失。她记得在长春殿里举行的那些宫廷夜宴上,信陵君是怎样躲避她的目光,一次又一次。她的想念在那些迟迟的春日里,在飒飒的秋风中,成为一把刀,将她的泪剜出来,将她的血剜出来,剜出了经络分明的钝痛。但是现在,现在他来了,他终于来看她了。她有那么多话要同他说,她的思念,她的寂寞,那许多无眠的夜……
然后她看见他。信陵君英挺的眉深邃的眼,一切都是她记忆中的样子。然而信陵君却开门见山,道:“苒儿,我来找你,是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如苒的身体僵了僵。原来他并不是来看她的。他是为自己而来。当日她是为他才来到这寂寞而空虚的所在,原来他一直以来想的只是他自己。她的心里隐隐浮起一丝恨意。他算准了她,他吃定了她,可是他爱过她么?
如苒一面亲自燃起沉水香,一面平缓了一下自己的心绪,在唇角慢慢地绽开一朵笑靥,回身道:“公子请坐。公子要我做些什么?我力所能及的,自当鼎力相助。”
“苒儿,秦国攻赵的事,想必你亦有所耳闻。赵国已多次派人来求救,怎奈王上慑于秦国的威胁,迟迟不肯发兵。赵国与我大魏唇齿相依,一旦赵国被灭,唇亡而齿寒,到时我大魏定将难逃大劫。”
信陵君话音刚落,如苒便微笑道:“公子,你于我一介弱质女流长篇大论这些有什么用?苒儿怎懂得这些?何况家国大事,自当由朝堂之上公卿将相出谋划策。苒儿深居后宫,又岂能过问这些纷争?”
信陵君道:“我只需得到兵符便可。只要有了兵符,我便可调动指挥晋鄙手上的十万大军。苒儿,王上最为宠信你。现在我所有能信赖的人中,也只有你可以自由进出王上的寝宫。苒儿,请你帮我盗出兵符,帮帮我。”
如苒道:“公子,盗兵符可是大罪。苒儿何苦要将自己的身家性命搭进这场是非之中呢?”
“苒儿,你果真不肯帮我?”
如苒看着他,不置可否地微笑着。
“苒儿,我再无其它办法了。若你再不肯帮我,我便真是无路可走了。”信陵君沉吟道,“当初是我为你报了杀父之仇。那么今天,只当是作为回报,你亦不能为我盗出兵符吗?”
如苒猛地一激灵,睁大了眼睛直视信陵君。她努力地把眼泪逼回去,然而下巴终于控制不住地颤抖着。半晌她低声说道:“公子,想不到有一天,我与你,竟要如此斤斤计较,算得分毫不爽。当初是你救了我,所以我该为你入宫来;当初是你帮我报了杀父的仇,那么我是一定要帮你盗出兵符来偿还我欠你的债是么?公子,自此之后,你与我便两清了,再不相欠,再无关联……公子,你回去吧。你要的兵符,我自会给你送去。你走吧,走吧……”
如苒浑身发软地倚在窗边,连说话的气力也没有了。不知过了多久,她看见信陵君青青的衣裾,沿着那些缦腰也似的回廊,一点点地远去。关睢阁的庭院中遍植碧桃树。风吹过,红的白的花瓣零零落落地飘了下来,像心的碎片,过去的断简,裂成了灰,碎成了烬,再也无法拼合复原。
兵符放在安釐王枕边的玉匣里,如苒极容易地拿到了它。数日之后,信陵君杀晋鄙,夺晋鄙军往赵国解邯郸之围。
那个黄昏,许多人看到怒气冲冲的安釐王向关睢阁走去。安釐王愤怒地质问着正在与晴雪对弈的如苒:“兵符是你盗去交给无忌的吧?”
如苒慢慢地放下手中的棋子,缓缓在站了起来,淡漠地答应着:“是。”她再无解释,再无分辨,静静地看着安釐王眼中出离的愤怒渐渐地变为撕心裂肺的痛。安釐王说:“苒儿,我那么相信你,我从未防备过你。那么多的宠爱,我只给了你一人。可是你还是背叛了我。我像爱黛影那样来爱你,我以为你可以是她。然而你只是你,就算你有一张与她一样的脸又怎样?你永远不可能像黛影那样来爱我。我早该知道,这世上黛影只有一个,其他人怎么可以取代?我也早该知道,你根本就是信陵君安插在我身边的一枚棋子……”
是的。她不过是那一枚安静并且无知的棋子。她终于醒悟,终于明白那个冬天的晚上信陵君救她的原因。只因她的容颜与死去的黛姬如此相似。只是她从不自知。她以为她是在被爱着的,被公子无忌爱着的。如苒听见自己的心急速下坠,如凋零的花朵一般摔成淋漓的浓稠汁液。
终于明白了心死是怎样的滋味。
安釐王说:“苒儿,你不用继续住在关睢阁了。你去离宫吧。那里更适合你闭门思过。”
离宫是那个已经荒废多年的冷宫。如苒从安釐王的话语中闻到了一丝悲伤与落寞的气息。她同情地看着这个男人,就像同情地看着自己。
花园里,树梢上还挂着这个白昼的最后一点光亮。檐角的铁马叮叮当当地响着。如苒看看见她的爱与记忆在这回廊之上悬浮盘旋着,终将逝去。
而她,却从未被爱过。
信陵君终于破了秦军,解了赵国的危机,从此留在赵国,被奉为国宾。
而如苒被囚禁在离宫中,等着天明等着天黑,等到自己的年华,在离宫微茫的阳光里,化成一匹稀薄的纱。无数的梦在上面开过了,最终还是凋谢了。
这一夜,如苒突然梦见了父亲。父亲遍身是血,悲哀地将她拥入怀中。父亲说:“苒儿,我知你过得不好。只是你这般辛苦,最终却也未能替我报仇……”
如苒心中一凛,惊醒了过来。睡在外间的晴雪听见声音,点了灯进来,问道:“娘娘,是不是魇着了?”又见如苒一身汗涔涔的,又忙替她绞了一把手巾擦脸。
如苒还在想着刚刚的梦。父亲想对她些什么?父亲的死,还有什么隐情是她未知的?晴雪见她蜷着身子坐在床上,眼神有些涣散,仍是呆呆的样子,忍不住劝道:“娘娘,您就把心放宽些吧。梦都是假的。再说何必事事都要究根问底?有些事,不知道反而好些。”
如苒心中一动,觉得这话十分耳熟,抬头便问:“晴雪,你说什么?”
晴雪自觉失言,忙找了个话岔过去,道:“我是说,就是在这离宫里,娘娘也要好生保重身子,别事事都放在心上……”说着自己倒先心酸起来。看看窗外昏暗的夜色,道“娘娘,再盹一会儿吧。”又服侍如苒睡下,方熄了灯出去。
如苒已醒得双目炯炯。窗外的风声荒芜,吹过来又吹过去,听得她的心也冷了,又独自在枕上流了半宿的泪。
天亮的时候,安釐王的近侍来到了离宫。一同到来的,还有安釐王赐死如姬的旨意。
如苒从那近侍手中接过了那杯酒。掺进了鸩毒的酒,盛在犀牛角的酒杯里,却仍然醇香扑鼻。小小的一盏淡酒,她很快便将它饮尽。在疾风中,她看见自己完成了最后的下坠,轻轻落地。这一天,终于来到。她想昨夜的梦,果然是个预兆。她放下酒杯,扶起跪在地下哭泣的晴雪。如苒说:“傻丫头,你哭什么?这个结束很好很快,一点都不痛苦。真的,晴雪,你说心都已经死去了,怎么还会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