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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青青子袊,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
在梦里,如苒又一次回到了那个夜晚。她看到父亲血污的脸和惊恐的眼睛。父亲用力将她推出房门,返身抱住了蒙面人的双腿。蒙面人的手中握着锋利的匕首,锋刃上反射那夜的月色和血光。匕首刺进父亲的身体,渗出的鲜血在他的白衣上泅成大朵艳丽浓稠的花。
她赤着脚在冬天冰冷的山路上跑。一边感觉到蒙面人的气息一点点地向她逼近。如苒哭泣着从梦里醒过来。天还未亮,四周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靜寂,仿佛连虫鸣声也停了。呵,这大梁的夜也如此安静,一如她随着父亲隐居在山中的日子。她拥被而卧,等着天慢慢地亮了起来。远处传来采桑女子婉转的歌声: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室宜家。
方梳洗毕,丫鬟晴雪掀起帘子进来,说道:“姑娘,公子来了。”
湘帘开处,如苒看见信陵公子无忌沿着石径穿过满园的碧桃花而来。白色的珠冠绾住头发,青青的衣裾在晨风里如鸟儿一般轻飘飘地拍着翅膀。
她记得他青色的衣裾。那是她初见他时的模样。他以明亮的眼睛注视着向他求救的少女。她身上的衣裳被树枝和荆棘撕破,赤裸的足上满是血和泥土。他翻身下马,为她包扎脚上流血的伤口,对她说:“我会救你。跟我走,你无需再怕。”
信陵君远远便望见那立在树下的少女。清白的晨曦照在她的身上,照在她身边的碧桃花上,粉白,浅红,洒金,照出了一些明晃晃的色彩和光泽。他走近去,拉起她的手,道:“苒儿,陪我走一走,我有话要同你说。”
他带着她走到了湖边,突然停了下来,欲言又止。凝视她半晌,终于道:“你可还记得几日前到憩园来的年轻人?”
如苒点了点。那年轻人,应该是大梁的贵胄吧。他是在打猎的途中经过,在憩园躲避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尽管是恭敬礼貌的语气,但是那双眼睛里面仍然有掩饰不住的倨傲。
信陵君看着如苒的眼睛。她的眼是桃花潭的水,深的,安静的,然而有桃花一般的明媚潋滟。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缓缓道:“他是安釐王。苒儿,他要我送你入宫去……”
如苒一愣,那双安静的眼睛旋即漾起疼痛的潮水。她低下头去,道:“我不去。公子。我哪儿也不去。我只要留在你的身边就好……”她哽咽着,声音近乎哀求,“公子,你让我留下来吧……”
信陵君执起她的手。很凉。他只觉得心里一牵一牵地痛着。可是他想起了安釐王那双猜忌的眼睛。牺牲她,也许尚可求得自己一时的安全。他没有选择了。信陵君轻轻抚过她的发际,艰难地说道:“苒儿,你不该如此任性。进宫去,王上一定会宠爱你。他会给你我所不能给你的东西。到时候,你自会有荣华。再怎样奢靡的生活,都不在话下……”
她打断他:“公子,你知道我要的根本不是这些……你带我走吧,公子。就像你曾经说过的那样。你要我跟你走,让我无需再怕。你都忘了么?带我走吧,离开魏国。天下之大,怎会没有我们可以容身的地方?”
然而他为难着:“苒儿,我怎么能走?我是魏国的信陵君,魏国有我的一切,我怎么能放得下?况且,我又怎能忤逆王上背弃我的家国?苒儿,你只当是为了我……”
如苒觉得自己的心一寸寸地凉了。呵,他的心中装着那么多,他的地位,他的财富,他的家国,却唯独缺少一个存放她的角落。这世上,信陵君只有一个;可是像她如苒这样的女子,又何止千万。她忽然发现她连恨都没有力气来恨,没有资格来恨。她的嘴唇慢慢褪了色,眼睛慢慢结了冰。整张脸就像冬日里苍白的天。许久,如苒终于开口道:“那么,就当是为了你,我进宫去。可是我有一个条件。我要杀父之人的首级。公子,只要你为我报了杀父的仇,我便进宫去,再无留恋不甘。”
天下如此大,大海捞针般寻找一个杀手,需要多少时间?她只想留在他身边,多一天,再多一天。如苒抬头看看满园的碧桃花。春天的阳光将那些明媚的花朵照成了薄脆透亮的玉。是这样菲薄而不堪一握的颜色,薄到一夜风雨,便是绿肥红瘦,只余下满地泛黄发白的花瓣。
三日之后,信陵君的门客侯赢来到了憩园。他向如苒呈上了一只木匣。木匣里盛放着那颗头颅。如苒记得他。她曾数次见到父亲同他激烈争执。正是为了躲避他,父亲才带着自己隐居到山里去。可是终究是躲不过。都是命。
都是命。
如苒仰起脸来,望着侯赢,道:“不愧是信陵君的门客,行动果然敏捷迅速。”
侯赢道:“姑娘,有些事,你还是不必知道。”
如苒微微一笑,道:“送我走的马车,现在就在园门之外吧?”
信陵君坐在马车中。风摇动着窗上的竹帘子,一下一下地扣,扣,扣……在那小小的缝隙中,他看见晴雪扶着如苒走了出来。如苒盘着高髻,只在鬓角斜斜地簪一只小小的银凤簪。姜汁黄朵云的长衣在风里飘着,像是一阵淡彩的雾。她登上了马车。马车渐行渐远,终于拐一个弯,再也看不见。
信陵君靠在车壁上,闭着眼静静地坐着,良久方掀开竹帘,对垂手站立的侯赢说:“我们,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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