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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第二十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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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顺病势刚好,便急着跑去水鬼营操练喽罗,李俊劝他多歇几天,他道近来朝廷接连吃亏,必然不肯善罢干休,早晚要派大军来袭,若不早防,只恐到时乱了手脚,护不得山寨周全,此番思虑煞是有理,李俊却也不好硬拦,只得随他。适逢宋江部领五路兵将攻打曾头市,寨中空虚,各宗杂务千头万绪,两人皆忙应对,从早至晚难得消闲,少有会面畅谈之机,唯夜间得空,偏张顺又每常被众头领们邀去吃酒,总不见人,浑不似病中那般依恋李俊,但他的目光里却比以往多添了一份动人心弦的柔和,这变化令李俊充满希冀却又惊惶不安,苦苦思量那是因了谁。张顺望向他的时候,谜底呼之欲出,他能听见体内血液奔涌的声音,激动得几乎扑过去欲将自己的灵魂连同躯壳一起双手奉上,可他的猎手却总在这一刻突然转过头去,将一盆冷水有意无意地泼在他的心上。张顺近日越发难以琢磨,时常眉头深锁、冥想出神,似有困惑苦恼未解,问他时总不肯说,即便开口也是闪烁其辞,避重就轻,诸多不爽利处着实叫李俊伤透了神。李俊百般哄他抱他,他最踏实的回答也不过是“兄弟自己也说不清楚,只觉得乱,许是一时发昏,过阵子就好。”可过阵子他不仅没好,反觉更奇怪了些,他握住李俊的手时,李俊能感觉到他心灵的震颤,可当他与别人厮混玩闹时,那震颤又仿佛仅是一个一厢情愿的臆想,张顺天性里带着几分不由自主的多情,致令前方疑雾重重,李俊有心探究到底,却又恐怕一步行错,惊他远去,只好谨慎在意、如履薄冰,一分一寸地去试着靠近那道界线,他的身体不安份得快要发了狂,可一往而深的柔情却丝丝缕缕、经纬交错,结成一张弥天大网,将其牢牢收住。
且说宋江得胜返山,便于忠义堂上会集众头领议立梁山之主,按晁天王临终遗言,是卢俊义生擒史文恭,报了毒箭之仇,理当坐那头一把交椅,只是吴用等头领断乎不肯,尤以李逵反应最为激烈,嚷着若宋江再让,他就杀将起来大家散伙,武松、刘唐等人说法也与此相类,宋江见众意汹汹,便提议与卢俊义各领一军,分攻东平、东昌两府,先破城池者为梁山主,届时但由天命,不得再争,暂将此事平息下来。水军头领们堂上都不作声,回去后却开始议论纷纷。张横推搡阮小七道:“你刚才哑了?屁都不放一个。”阮小七苦笑道:“刘唐哥哥都代我们说了,我们还说啥?”阮小二道:“按说该听天王哥哥遗言,可……可兄弟们又不知卢员外脾气禀性,万一若似王伦那般,却怎生处?”问张横道:“你不是也没说话?”张横道:“我不喜欢那卢员外,公明哥哥又总和我抢兄弟,不晓得能说啥。”众人都笑,童威道:“李俊哥哥没说话,我们兄弟就不说。”童猛点头称是,李俊道:“军师成竹在胸,又有人助他声势,我等多言无益,不如一旁静观。”阮小五道:“着啊,俺瞅着军师冲俺使眼色了,可俺就装没看见。”阮小七叹道:“军师早把天王哥哥忘了。”瞅着张顺道:“你也没说话,这倒奇了。”张顺低头不语,阮小七拧他一把道:“你哑上瘾了?跟我们也来这套。”张横见状急了,忙扯开阮小七,揽住张顺肩道:“兄弟,可是哪里难过,跟哥哥说?”张顺只是摇头,李俊沉吟片刻,一挥手道:“明日事忙,且都散了,回去安排。”大家闻言便走,张顺临出门时望了李俊一眼,李俊点了点头,张顺微笑致意,转身与张横一道去了。
是夜,李俊嘱咐喽罗备好次日应用船只后,早早赶至后山等候,不多时,果见张顺匆忙来到,满脸歉意,“兄弟办事拖沓,累哥哥久等了。”李俊道:“但得你来,等多久都无妨。”将他拉到避风处,问道:“兄弟,你还在为堂上的事烦心么?”张顺叹一声,道:“什么都瞒不住哥哥,兄弟正为此心中别扭,拆解不开。”李俊道:“你心里公明哥哥是第一等的仗义豪杰,断不合言而无信,悖了结义哥哥临终遗言,可兄弟们落草梁山又大都因着他,只愿认他一个是梁山之主,故此左右为难,可是么?”张顺道:“兄弟不知怎样才对。”李俊道:“此事论不着是非对错,即便让卢俊义坐了头一把交椅,他也坐不稳。”张顺略一思索,笑道:“哥哥就这样绕过去了?”李俊点头:“因为我不在乎。”张顺顿了一下,支吾道:“我……也不是很在乎。”李俊撩起他的发丝,注视着他的眼睛,“兄弟,人活一世,休为无干事劳心。”张顺低下头道:“这话萧先生也对我说过,他还说我心思过细,什么都想,结果分不清主次。”他转过身,沿着山径漫步,自嘲道:“我也觉得自己糊涂,就像这几天胡思乱想得睡不着觉,到头来却还是不明白。”李俊紧走几步挡在他面前:“兄弟,你有心事不该瞒我。”张顺还是那句话:“我只告诉哥哥高兴的事。”李俊道:“你就知道我会不高兴?”张顺身体一颤,看着李俊,欲言又止,在这个没有月色只有凉风的夜晚,他的沉默如迷雾般漫延,无边无际,李俊置身其中,竟也突然失去方向,他没有继续追问,宁愿让这沉默缭绕四周,将他们两个人层层包裹,这沉默是专属于他和张顺的,若能伴他到死,倒也不失为是一种圆满。他握住张顺的手,缓步走上山岗,春风将公孙胜的琴声断断续续地吹送到他们耳边,张顺十分惊异,李俊拉他行近几步让他听个真切,悄声道:“是公孙道长。”张顺静听一回,呆问道:“哥哥,道长哥哥弹得曲子,天王哥哥会喜欢么?”李俊道:“那是自然,兄弟不喜欢?”张顺道:“我喜欢,可是越听得入迷,我的心里就越不安定了。”说着话,他便急忙掉头下山,疾步如飞,李俊待要赶他时,却被公孙胜扯住了衣袖,公孙胜遥望张顺背影,微皱眉头:“他还是不开窍。”
第二天,水军头领们将二拨人马分送下山,依昨日军令,由阮氏兄弟率水军架船接应宋江,李俊与童威童猛接应卢俊义,单留张横张顺把守水寨,张横笑说这次宋江又闪了他,若不是还有兄弟相陪,决不干休,关胜听见,顶他一句:“不干休可以去劫营。”就把张横气得跳脚,举起竹篙要打,幸有张顺拦住,张横被兄弟拦腰一抱,万千恼怒都如雪狮向火,立时化去了,将竹篙一撇,也不理关胜,只搂着张顺撒娇:“兄弟,哥哥看你面上饶了他,你晚上可得陪哥哥喝个痛快。”张顺一口答应:“那没的说,都听哥哥的。”王定六闻言,上前把着张顺胳膊道:“哥哥,等兄弟回来也要同你吃酒。”张横立刻扯开他,圆睁双眼道:“你小子须不是第一天上山,我船火儿何等样人,你没听说?”王定六摇头:“没听说。”“你……”张横气结,奋力一拍船底,按捺着性子点指王定六道:“你小子听清了,我,船火儿张横,是张顺一母同胞的嫡亲哥哥,兄弟是我的,谁都不能跟我抢,当我面碰他也不行,除非那个碰他的是我结义哥哥混江龙李俊。”李俊闻言心中一震,不觉看向张顺,两人目光相撞的瞬间,张顺慌忙闪避开了,扯住张横道:“哥哥,六子也不是外人。”王定六笑呵呵道:“是啊,我已拜过张顺哥哥了,便是他结义兄弟,同李俊哥哥差不多。”张横啐一口道:“呸!你差远了,赶紧走,再罗嗦老子请你吃板刀面!”王定六道:“兄弟请酒,哪消哥哥操刀,哥哥下了面还是留着自己吃吧。”张横骂了一句,赶紧踹他上船,命喽罗快划,王定六锲而不舍,犹自不停朝张顺招手,喊话说待一回来就去相邀,张顺只得答应,连张横在一旁看着都气乐了。
宋江卢俊义兵马走后,李俊阮小二等人领命,日夜守在岸边等候接应,张横张顺挂念他们辛苦,趁夜送酒菜过泊,张横去寻阮氏兄弟,张顺便驾船来找李俊与童威童猛,四人便于船上吃酒闲叙,直至深夜方散,童威童猛先去睡了,李俊就要送张顺回寨,张顺推辞道:“哥哥睡吧,兄弟自来自去。”李俊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好个自来自去,你那船恁般小,容不下我么?”张顺略微一愣,忽地笑开了:“哥哥,走吧。”说着,他跳到自家船上,解开缆绳,撑起竹篙,微笑着向李俊伸出了手:“哥哥,跟我来。”此情此景如闪电巨雷般霎时击遍了李俊的全身,李俊精神恍惚,不知身在何地,生死轮回天上人间于此刻往来交替,魂梦颠倒间,他攥住了那只迎向他的手,迈到对船,兀地将张顺紧紧拥进怀中,他想自己一定用了极大的气力,因为当他终于松开手时,张顺便立刻开始大口地喘着粗气,脸也憋得通红,李俊抚着他的后背,扶他坐定,拾起了适才从张顺手中脱落的竹篙,一路之上,张顺只字未吐,他躺在船上,傻呆呆地仰望天空,眉宇间缠满困惑与茫然,李俊看着他,不忍打扰,更不敢逼问,孤独与彷徨、悸动与胆怯、颤抖与压抑,两颗迂钝的心曾经慢慢靠拢却又南辕北辙,好似两颗划破天际的流星,刹那的光芒交汇最终也只换得了一个擦肩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