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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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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的时光显得安静而平稳,每一个崭新的日子都如同复制着前一日的频率。
我忙于学业,从百叶窗后的书桌台,到巴洛克风格的图书馆,又或者是午后的校园草坪。偶尔从书本中移开视线,目光里姑娘们温暖色系的雪地靴踏过学校曲折的石板路,笑声留了一地。
恐怕也会有扣人心弦的事件,比如各种晚会,或者毕业典礼。我学会应付更多的事情,同时也在试着丢弃。
罗维诺送的发带我总是带着,偶然地会想起他,想起贝什米特兄弟,潘妮洛普小姐,还有安东尼奥。但是他们更像是实验室后排柜子里的标本一般,被贴心地保存在透明瓶子里,中间留出完美的距离。
这样的距离维系到听闻西班牙内战的时候,我开始给安东尼奥写信。他的第一封回信告诉我他很好,接下来的几个月里,牛皮纸信笺堆满了书桌台的头一个小抽屉,我们保持着这样简单而又纯粹的联系,直到一年以后我不顾哥哥的反对执意要去法国留学。
我选择了语言学作为陌生国度求学的最终目标。我记得潘妮洛普小姐家的那些书籍,记得旁听课堂里教授的指导,记得纷繁杂多的课外读物,然而更重要的是,我夸张地认为,只有这个选择才能让我找到完整的灵魂。
修学过半的时候,却传来姨妈生病的消息,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感到迷茫和害怕交织成的不知所措。我的导师弗朗西斯•波诺弗瓦先生给了我建议,他让我以他的名义去莱顿大学找一位名叫亚瑟•柯克兰的教授。
不过我恐怕你得花上一段时间来试着学习如何与他相处。我的老师最后补充说。
但是不管怎么样,我感激波诺弗瓦先生,他的提议使得我有机会一边呆在荷兰与哥哥一同照顾姨妈,一边继续我的学业。虽然我与哥哥的矛盾始终存在,偶尔踩在一些琐碎的小事上便会爆炸,但是在姨妈面前我们始终平和。我想我们毕竟是兄妹,在某些地方,默契十足。
那段时间,日子仿佛恢复了宁静安稳,我找回了遗失的归属感。只是唯一的遗憾是不久之后,姨妈还是去世了。
哥哥由于毕业课程的紧迫很快便返回了阿姆斯特丹,而我也转身继续自己的生活。我突然意识到,现在迈出的每一步,也许都意味着新的转折。
自从柯克兰先生同意我以插班的方式重新开始学业之后,我便成为了他研究印度语言的助手。这位东方语种方面的专家比我想象中的年轻,一股浓浓的英国绅士气质体现在服饰着装以及举手投足的风度之间。
我并不觉得他像波诺弗瓦先生描述得那般难以相处。熟悉以后,我尤其喜欢拿他的厨艺开玩笑,总是提议晚餐或许去隔壁的小餐馆更适合。
繁忙的生活禁止了各种可能的胡思乱想,我别有用心地将发带放进了书橱的抽屉里,开始渐渐地意识到,如此鲜亮的颜色越来越不适合自己的年纪。
那年,一整个炎热的季节我都用来写交给柯克兰先生的报告,终于在秋天的时候能够坐在学校银杏树下的长凳上读完一本比较语言学的著作。我用铅笔轻轻地在一些关键性的字句下面做上记号,还心血来潮地留了笔记,对比梵语同哥特语以及凯尔特语的联系。
年轻的后辈们嬉笑着从我面前走过,怀里抱着教科书,肩膀擦过飘落的树叶。身后,秋日午后的微风吵醒了路边的小野花,夹带着悠扬的小提琴旋律,绵延进记忆里。
我听见意识的水面被激起涟漪的声音,迅速地合上书本,站起身,循着乐曲的方向慢慢走去。
我感觉每一步都仿佛踏进回忆里,道路蜿蜒的前方或许就是熟悉的画面。皮鞋踏在石板路上的声音竟然合上了心跳的频率,一些小心翼翼的情绪被一记一记地敲醒。
终于,我看见了他。他就站在不远的草地上,与身边围坐着的一群年轻学生,共同组成了一个简单的露天独奏会。
白色的亚麻布衬衫一如既往随意地空开第一粒纽扣,小麦色的肌肤显露出来,银色的十字架项链看得清清楚楚,在斜射的阳光下跳跃着光芒。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乐曲收尾在秋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里。小提琴手睁开眼的时候,我想他也注意到了我。
那天,他戴着一顶不着调的滑稽礼帽,目光从卷曲的刘海下方流淌出,带着祖母绿的颜色,如同九年前。
我站在原地,听见他说。
你好,我们又见面了。
我并没有仔细地问过安东尼奥这几年的经历,他只是告诉了我这段时间他被邀请作为艺术系的讲师来到莱顿。
我心领神会地点点头,并在之后的每一天早晨守时地出现在他的公寓,提醒他起床去学校上课。有时我会把当日的报纸扔在他的脸上,然后转身走到木头的小桌子前放好带来的面包,等着音乐讲师自己清醒,慢慢地从床上坐起来。
他习惯一边喝牛奶一边翻看我来带的报纸。最近的新闻都提到了德国入侵波兰,与英法宣战的消息。但是我与大部分人一样相信着自己所在国家的中立性,虽然战争也许会在很近的地方,我们所需懂得的却只有如何应付难民潮和可能的食物短缺。
柯克兰先生或许会赞同我,但比起时局他显然更在意梵语词汇的语法问题,他让我记录下它们的主格、呼格以及领格,与希腊语进行比较,寻找存在的词干。
中午,我离开研究室,路过草地的时候看见了安东尼奥,他冲我挥手,把随手摘下的矮树丛叶子放在嘴里吹了起来。
我坐到他身边,被小提琴手询问下午有没有课,我说我必须帮助柯克兰先生完成词汇的对比。但那是一项伟大的工程,我装模作样地揉揉脖子,敲打着手臂说。
小提琴手若有所思地笑了,然后躺平在草地上,像极了一只吃饱肚子以后便随心所欲偷懒的猫。我也顺手摘了一片叶子凑到嘴边,使劲地想要吹出声音。
嗯,音质不够饱满,安东尼奥闭着眼睛,一只手枕在脑后,继续评论,有漏气。
我咬牙切齿地瞪了他一眼,转过头不再说话。校园午后的空气是宁静的,有着淡橘色的温暖氛围,学生们讨论着课程问题或者院系里某位身材高挑的同班女生,却也始终无法破坏这一层安稳的氤氲。
我开始没话找话地问到罗维诺现在的情况。安东尼奥说他恐怕在意大利学习设计服装。不过很久没和那孩子联系了,小提琴手忽然坐起身,眼神有些飘移不定。
我有些明白地点点头,手里把玩着那片叶子,继续问,那,潘妮洛普小姐呢。
他仿佛先是愣了愣,随后露出释然的笑容,抬起头看着我说,她去别的镇上的修道院里做了修女。
我笨拙地不知道应该摆出什么表情,只是看着他,心底堆积已久的疑惑却推动着意识,让我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口,你喜欢她吧,那个时候。
我精心选择了轻松的语调,迅速地断句收尾,干净利落,但还是感觉到周遭都是安静的,气氛也仿佛凝固着。
阳光从云层背后探出来,跟着秋日清爽的风,伴随着野花香。安东尼奥再一次笑了,眼睛弯起来,耸了耸肩,然后又躺倒在草地上。他把树叶放在嘴唇上,笑得更加欢乐。
哎呀,被你发现了秘密。叶子随着他咬音吐字间的气息轻轻跳着舞。
我也突然放松了,学着他的样子躺在草地上,转过头问道,那要怎么办。
音乐讲师侧头思考了一会儿,露出意味不明的笑脸,学着小孩子的语气说,不如你也来交换一个。
我皱着眉头想了想,同意了。接着作出夸张的沉思模样,紧跟着恍然大悟。有了,我换了姿势继续说,我也有喜欢的人,那个时候,不过我猜测他已经心有所属。
我注视着安东尼奥,阳光在他祖母绿色的眼睛里烙出好看的光晕,然后补充道。
——而今天,得到了证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