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第 4 章 ...
-
秋日寒意渐深。我换上了粗呢的大衣和加厚的裤袜,以及深色靴子。海伦娜姨妈与尤金妮亚小姐在每一个悠闲的午后都会坐在客厅的大沙发上织围巾,她们研究在白底上嵌一朵红色的石榴花,兴致高昂时还会招呼我一起去学。
然而细致的活儿对我而言便是耐心的损耗,情绪随之变得烦躁无比。涨红脸抬起头的时候,看见坐在对面的哥哥正似笑非笑地饱览着我的糗样。
他说,不不,贝露,这是通向淑女的重要一步。
我想他是找到了报复我的机会,所以气鼓鼓地低下头,继续捣鼓那一团糟的毛线球。
这期间,我也总是去潘妮洛普小姐那儿,看书或者在牧场帮忙,甚至时而请她作为打毛线的指导。安东尼奥会在下午来蹭点心吃,主人小姐烘烤的焦糖蛋糕是小镇上的传说,每日的午后限时限量供应。
她会揪着小提琴手的耳朵说,给我们的比利时小客人留一点。于是我用勺子大口大口的挖了蛋糕,放进嘴里,心满意足地让甜而不腻的味道融化在口腔里。
安东尼奥告诉我,贝什米特兄弟邀请我们三天后去他们的酒吧。也许是篝火晚会,卡里埃多老先生的儿子思索了一会儿说,随后露出弯起眼睛的笑容。
然而,当我得知将有机会与帕洛尔伯爵夫人共进晚餐的时候,才发现日期重合了篝火晚会的时间。虽然那时我已经对淑女的任务开始有了简单的灵感,并且打算用白色搭配着深蓝色织出一条长围巾,送给这个镇上的朋友,比如,安东尼奥。
立式石英钟敲过五点的时候,我不得不跟着家人坐马车去了伯爵夫人的别墅,它在一条狭长小道的尽头,周围尽是高耸的银杏树木。
我仿佛第一次遇见如此考究的场面,葡萄酒放在拱形走廊的小圆桌上,路过便可以拿上一杯。餐厅是米黄色调的,桌上摆着擦拭得锃亮的餐具和酒杯。甚至佣人的服装也十足讲究,让我联想起了绘本上那些几个世纪前的舞蹈演员。
一位发际线上移的老绅士在餐桌上兴致勃勃地向我讲述圣•科斯塔的过去,把历史融进故事里,全情投入的样子。
他告诉我,科斯塔是一位十世纪女基督徒的名字,她来到这里传教,却遭受火刑而死,后来的几百年里,人们为了纪念她,将这个地方以她的名字命名。
我用点头表示聆听,但是篝火晚会的诱惑与绅士们的雪茄烟味一同让我受不了。起身离开的时候,我知道被哥哥察觉了,然而故意不去看他,自顾自地走开了。
没有来得及设想接下来的计划,我只是低着头穿过长长地拱型走廊。哥哥在身后,脚步声踏着相同的频率,在明亮安静的过道里回响。我有意加快脚步,但是感觉他也跟了上来,于是又瞬间放缓步伐,他也配合着一块儿慢了。来回几次,我感到了无聊,决心不去理睬他。
二楼宽敞的后阳台是我最后决定去向的目的地。哥哥站到我身边,却一直没有说话。我侧头看着他敞开的衬衫领口在晚间的风里轻微摇摆,不自觉地想起了安东尼奥。无所事事以及百无聊赖的时候,思维便容易不受控制地扩散。我不希望被他察觉视线,所以快速地把头转向了另一侧。
当注意到罗维诺从后院围墙下的破洞里钻进来的那刻,我错愕地瞪大了眼睛。起初,我只是看见了模糊的身影,直到他站在那边,把手放在嘴巴里吹出哨声,又竖起拇指朝着后院门外,做了个外走的动作。
我看向身边的哥哥,勇敢地与他对视,气氛凝固在夜晚的空气里,厚重的色调。
那不勒斯小绅士急切地告诉我需要快一点,但是哥哥的目光仿佛带着锁。我凝视着他,希望能够带来压力。
最后,他妥协了,但交换的条件是,必须跟着一块儿去。
他爬出阳台,踩在左侧凸出的窗台上,慢慢爬到了一楼。我把碍事的长裙子撩起来打了个结,脱了靴子扔下楼,学着他的模样一气呵成地爬到底楼。
罗维诺瞪了哥哥一眼,但也终于松了口气。
他说,安东尼奥正在门外的小卡车里等着我们。
看见哥哥的时候,小提琴手愣了愣,随后露出尴尬的笑容,我急忙将摆着严肃表情的荷兰人推上车斗,警告他过会儿不要破坏气氛。
三轮小卡车在夜晚的乡间小路上颠簸,带来不停歇的风呼噜呼噜往脖子里钻。我下意识地低下头裹紧大衣,顺手把一边的那不勒斯男孩子拉到身边。
我们开始哼起了歌,从简单的调子渐渐变成完整的旋律,唱得摇头晃脑。
在那神殿圣堂升向
真理和光明的地方
我们高声赞美
能人志士君子的
天赋才能
歌声在深沉的夜空中盘旋了一圈飞走,甚至感染了卡车司机,他时而跟着一起唱上几句,时而用口哨帮忙伴奏。
唯有一旁的荷兰人,皱着眉头摆出臭脸,眼睛不看我们,一副愤世嫉俗的样子。
那天晚上,我们在贝什米特兄弟的酒吧里用啤酒杯碰击出一首首旋律连贯的乐曲,听着老板先生中气十足地炫耀自己每天早晨六点都会从梦中被帅醒,准时得根本不需要起床号。
路德维希也开始融进我们的交谈里,他为上次的冒犯向我道歉,我告诉他,低地的女孩子都是豪爽的,并且用自己宽容大方的淑女姿态原谅了他。
九岁的德国小男孩和罗维诺一样容易脸红,水蓝色的眼珠子睁得大大的,异常可爱。
晚一些的时候,我们去到海滩边,贝什米特先生从储物室里抱来了一把木吉他,他说,让安东尼奥来露一手吧。
我捋了捋裙子,曲腿坐在沙地上,远处的夜空里,新月从厚重的黑色云层后面探出光亮。褐色卷发的小提琴手如今变成了浪漫的吉他演奏家,银色的十字架垂在敞开的衬衫领口外,被篝火染上熠熠生辉的光芒。
他用略带沙哑的嗓音合着乐声唱起了简单的歌谣,旋律从共鸣箱里钻出来,绕着尼龙琴弦包裹了一层又一层,在围坐成圈的在场人的意识里溅起了小水花。我侧头望向哥哥,用颇为好笑的神情看着他故意绷着脸却依旧情不自禁哼调子的模样。
结束演奏的乐手把木吉他放在一边,自己躺倒在柔软的沙滩上。我走到他身边坐下,没有说话。路德维希试图让罗维诺与他一块儿去准备食物,却得到那不勒斯小绅士赠送的白眼一枚。哥哥帮助贝什米特先生收拾空的酒杯,他把它们一只一只叠起来,小心翼翼地端在胸前。我别过头,没有理会他走向酒吧前最后回头的视线。
安东尼奥闭着他祖母绿色的眼睛,像是在享受又或者是在回想,胸口小麦色的皮肤显露出来,十字架项链安静地挂在一边。我将目光停留在他的嘴唇上,意识里记起那些小说书本中出现过的描述性句子,行为却不受控制。我慢慢靠向他,思维一片空白,周围静悄悄的,连罗维诺与路德维希的争吵也都像在很远的地方。
深夜的风卷着海的味道,气势汹汹地扑面而来,清冽的感觉突然间吹醒了我的大半理智。我听到哥哥渐渐走来的脚步声,于是猛地直起身子,手足无措只能装模作样地整理了头发和外套,然后抡起拳头对着安东尼奥的大腿就是一下,同时对他说道,给我起来,别睡了。
离开贝什米特兄弟的酒吧之前,我用口袋里的白纸折了一条小船,让罗维诺放到水面上,借着毫不妥协的海风帮助它慢慢离开了岸边。
安东尼奥站在一旁,褐色的头发在凛冽的风里失去了坚持,我恐怕自己的也一样,所以忍不住笑了起来。哥哥始终习惯性地皱着眉头,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一声不吭。
小船一眨眼的工夫就不知被风吹去了哪里,海面不安分地起着波纹,一层接着一层。夜色是凝重的,前方深邃又充满未知。
天空中,新月隐约藏在云层里,光芒安静而不动声色。
直到很多年以后,我都还记得当时的这般画面,仿佛定格在画框里,超越了时间。然而与它一起被铭刻的,还有那个时候,突然醒来的心情。
随着冬天来临,我在圣•科斯塔小镇的日子也慢慢接近尾声。海伦娜姨妈开始盘算起收拾行李的计划,我坐在沙发上,举起完工的围巾对上窗外的阳光,自得其乐地欣赏着刚出炉的杰作。我满意地为这条蓝白相间的长围巾设想了很多种佩戴方式,它可以随性地在脖子上绕好几圈,也可以折叠两层然后在胸口有风度地打个结。
哥哥走进客厅的时候,我兴致勃勃地向他征询成果如何,并把围巾放在他眼前拼命地晃,问道,把它送人好吗。
给那个拉琴的?他接过围巾,看着我不可置否地点点头,一屁股坐在对面,摆出标志性的皱眉表情,摇摇头说,不行,太普通了,颜色搭配也不好看。
我睁大眼睛瞪着他,一把拽过自己的成果,怒火涌上心头,脸也开始发烫。我说,尤金妮亚小姐和姨妈都说不错。
哥哥无所谓地耸耸肩,摊开手说,那只是一种鼓励。随后又变换了坐姿,露出仿佛说教的态势,贝露你要知道,通向淑女的道路这才第一步。
我没有再理会他,拿着围巾便气鼓鼓地离开了房间。
我跨上院子里的自行车,把淑女的成果放进把手前的篮子里,一蹬脚就往香樟树林的方向拼命地骑。我想把围巾送给安东尼奥,希望他的表情是充满惊喜的,然后便可以回去告诉哥哥,全世界都以我的作品为美,除了他这个自以为是又毫无品味的人。
我摇晃着车把手,努力保持平衡,一路往南骑过熟悉的沿街风景,铺满落叶的街道一直延伸,仿佛没有尽头。
然而这一天,路口的两层小屋与香樟树林一样安静得没有声响,淡色的帘子无表情地垂在窗后,院子的秋千上遗留着未打扫的枯黄的树叶。
转身的时候,我看见了潘妮洛普小姐,那天她穿着天蓝色的粗呢外套,美好得始终像是从印象派画作中走出来的一般。
她问我是不是要找安东尼奥,我点点头,却不知怎么的开始有了心虚。
他和罗维诺陪卡里埃多先生去了城里,美丽的小姐朝我走过来,右侧的长发被撩在耳朵后面,木兰花的发夹恰到好处地做着点缀。有什么事吗,她问道。
我不假思索地使劲摇头,嘴角撇了撇,努力把笑容堆砌在脸上,嗯……我只是想找他们玩。
潘妮洛普小姐露出遗憾的神情,问我要不要去她家里蹭一些点心,我礼貌地拒绝了,然后把着自行车慢慢地推回了家。
走进客厅的时候,发现哥哥还坐在那里,于是我大步上前,把围巾狠狠往那讨厌的脸上砸去,对他说,给你了,不管你觉得它好看还是难看。
接着直径走上楼梯,一头扎进自己的卧室里。
五天以后,我们提着行李,坐上了去向火车站的马车。
临走之前,我在院子里看见小提琴手带着他的小跟班出现。那不勒斯小绅士送了我一条红色的发带,他说,白皮肤的女孩子适合这样的颜色,它会让人更加好看。
我忍不住笑了,用手揉乱了他的头发,对他说,臭小子,别尽讲些花言巧语。
接着我直起身子,看着意大利男孩身边的那个男人,他的张牙舞爪的褐色卷发,小麦色的肌肤,亚麻布的白衬衫以及胸口的十字架项链。我觉得这一切像极了我们的初次见面,虽然有些情绪不同了,可是我想我还很年轻,不适合沉湎于回忆。
我对他轻声地说了再见,然后转身跟上前方哥哥的步伐。我思忖这恐怕是一年来我最淑女的行为,也许它应该被留作纪念。
我坐在马车上。窗外植根于心底的那些熟悉的景色缓慢后退,留在了记忆敞开的箱子里。心血来潮的一瞬间,我开始哼起了歌。
在那神殿圣堂升向
真理和光明的地方
我们高声赞美
能人志士君子的
天赋才能
关于13岁的色彩斑斓的故事,被秋末清冽的风吹进了香樟树的味道,包裹在小提琴的乐声里,然后一同留在了安静的小湖边,那个永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