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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   之后的一段时间,事情又仿佛归位到原点。英国人引以为豪的规律生活像一条笔直的骄傲,领着他走过一片片相似的风景绝不犯错。
      安东尼奥偶尔会趁着好天气来他的房间蹭太阳,但大多数的情况下,他们依旧生活在各自的轨迹里,像两只仅仅相切的圆,只在将要擦身而过的时候,打个照面。
      他去伊万的小餐馆,但经常坐一会儿就走。只有一次,在店里碰到伊万的表妹,一个在教会学校教舞蹈的白俄罗斯姑娘,他们才凑在一起聊了会儿天。

      即使不去学校,他也通常睡不过八点。早上下楼的时候,看见他的邻居从洗手间出来,响亮地打了个喷嚏,走起路来摇摇晃晃还险些撞上他。
      “你怎么了?”
      “大概是感冒,有点发烧”
      随即又是一记喷嚏。英国人皱了下眉。
      接近中午时,他致电的医生到了——一个德国人,去年三月亚瑟刚到上海就生了场病,当时王耀便请的他来。
      德国医生开了药嘱咐几句就走了。他看着靠在床头喝水的病人,对方冲他做鬼脸。
      午饭他煮了碗粥端到亭子间,安东尼奥警惕地望着他。
      “放心吧,这……这是有蔡妈在旁边指导的。”
      他不知道自己在心虚个什么,又何必脸红,把碗放在桌子上后,就去拉窗帘。
      弄堂里传来卖糖炒栗子的小贩洪亮的声音,一把不参水的好嗓子,伴着栗子香一道渗进窗户里来。
      桌上堆得乱七八糟的彩色铅笔被安东尼奥推到了一边,留下空间摆了茶杯水壶和药品,以及英国厨师的最新杰作。
      “你也只有做这个比较好吃了。”病人挥着搪瓷勺子,笑得一脸狡黠,点着头郑重其事。
      他转过身,瞪他:
      “你给我闭嘴!”
      “那还怎么吃饭?”
      “你不找碴会死吗?!”
      他继续瞪着他。从那双祖母绿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清晰的样子。

      西班牙人在床上躺了一天多便恢复了原先生龙活虎的样子。礼拜一下午回来的时候,亚瑟发现他的邻居又外出了。
      他转身去了伊万的小餐馆。刚一进门,就看见安东尼奥冲着他挥手傻笑。
      他忘记了当时所有的表情,只是坐下来要了一份红菜汤和奶油烤鱼。伊万•布拉金斯基笑得像一朵向日葵,长长的围巾耷拉在身后。
      “我知道今天您会来的。”欢愉的声音像极了不过十五六岁的小男孩。
      这天,善解人意的俄国老板特许他的画家服务生提早下班。亚瑟一直呆到八点,和他的邻居一道出了门。

      “我觉得这几天应该谢谢你。”
      “没关系。”
      遥远的夜空染上了深邃的蓝,路灯绵延成了剔透的海岸线,长长的影子跳跃着奔跑着追逐着,好像一出轮回。
      亚瑟想这条路他们在一起也许走了不止一次,都被标框在记忆里,如同这些特征独特的建筑象征了这条路一般象征了他的青春。
      他开始轻轻地哼起了歌,在安静的夜里格外专注。
      “这是什么曲子?”
      安东尼奥问。西班牙人说英语的时候,声音有时会格外低沉沙哑。
      “我母亲在我很小的时候总爱唱的,兴许是她自己编的。”
      他看见安东尼奥若有其事地点了点头,淡淡地微笑开来。他的目光变得无所适从,四处游移。
      寂静的街道,连脚步声都清晰得仿佛能够准确无误地激起共鸣。
      后来他记得某个闲来无事的午后,他坐在亭子间那张小桌子旁,漫无目的地翻看着他的邻居桌上的画册。安东尼奥就在他的对面。
      西班牙人兴致勃勃地要他把那天的曲子再哼一遍,手里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十孔口琴晃了他的眼。
      他机械地照做了,然后看着他的邻居画家转眼成了认真的音乐家。
      安东尼奥闭着眼睛,仿佛形成了一个谁也进不去的世界,他只是在外面看着他。然而乐声是那么清晰,音符一个接着一个地互相追随,飞出了这一方小小的空间。
      窗外的天空很蓝很蓝,纯粹得有些失真。他觉得自己也一起在游走,思绪在原本封蜡的地方裂开了口子,并且一发不可收拾。
      他仿若感到此刻有人温柔的拍着他的背,他们坐在摇椅上,阳光强烈到视线朦胧的下午,周遭静谧得只剩鸟鸣。她轻轻哼着歌,熟悉的旋律。

      咪唻咪唻咪嗦咪
      咪啦嗦咪唻咪

      后来便慢慢临近中国传统的农历新年。王耀的妹妹从学校放假回来,家里便一下子热闹了许多。英国教师也闲下来不少。白天,他喜欢边喝红茶边看书,照看着玻璃花盆里的几株水仙花。偶尔会在客厅和房东兄妹说上几句,前不久王耀给他弟弟寄东西的时候,他也塞了封短信在里面。
      只有安东尼奥维持着一贯的生活步律,不知疲倦,浑身上下似乎有用不完的能量。
      他给他的英国邻居看他周游世界的画,包括上一站的北海道。他说那里的雪是那么安静,还有渔夫在冰封的湖面上垂钓。太阳在很远的地方。
      他说他遇见过漂亮的日本少女,还有在战争中失去儿子,悲伤的老妇人。
      他说世界原本是相通的呀。
      英国教师笑着耸了耸肩,合上画册,说:“你的衣服上沾了颜料。”

      后来家里确实来过一次日本客人,那天亚瑟正巧也在客厅。贺瑞斯的回信刚刚寄到,王耀兴奋地拿给他看。
      名叫本田的客人站在客厅中央,浅浅地鞠了个躬,带着日本式的礼貌点头微笑。
      他和王耀是曾经的邻居,现在平日里依旧有来往。
      亚瑟听他的房东说过自己妹妹和本田的事,像一段未经润色的小说剧情。那时他们都不过是十三四岁的小孩,住在闸北的平房里,紧挨着隔壁。女孩喜欢上了这个爱和她闹着玩,又十足礼貌的日本男孩子。但是家里显然是不允许的,闹不过去,终究是搬家到了这里。
      那天,三个人站在硕大的房间里,却像被困在交错的时空中,而他是个置身事外的观察者。他看见他眼前的中国女孩依旧能够和她从前的邻居说笑轻松,但是声调底下却藏着一种温存。
      他想这或许只能是东方式的爱情,在消散了之后,还能留有什么百转千回。

      天气好的时候,英国教师会跟着王耀兄妹一起去百货店陆陆续续买一些年货。一次安东尼奥千叮咛万嘱咐地记得帮他带一罐番茄沙司,西班牙人说要挑战俄国红菜汤。他们乘电车去南京路,路过凯司令西饼店时,亚瑟顺便捎上了一些面包和栗子蛋糕。
      他觉得整个城市都浸入了一种气氛,包裹在发光的表皮下,刺伤了眼。事后他回想,这也许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经历的平静的中国新年。
      下午回家,他把西班牙大厨需要的战斗用品送到他的房间,同时还带了一块蛋糕。厨师画家正在捣鼓他的新作品,书桌一边躺着的是未上色的街角的那座东正教堂。
      太阳慢慢西偏下去,留下阴影投射在大半的房间里。窗子对面,有人在阳台上收衣服。
      西班牙人翻开钱包的时候,英国教师注意到了透明袋子后的一张黑白小照片——七八岁模样的小男孩穿着淡色衬衫,气鼓鼓地皱着眉。
      “这是……你弟弟?”
      画家思索了一会儿,展开一个微笑,望着他的邻居:
      “嗯…………也许是儿子。”
      而他的英国邻居不负众望地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到,瞪大了眼睛。
      安东尼奥告诉他,这是他和他的姐姐从贫民窟的垃圾堆旁抱来的小孩,之后便在一起生活,但是因为从小身体不好,九岁的时候,害了肺病不久就死了。
      他说他是个爱哭的孩子,却总是喜欢装得很勇敢。爱趴在桌子上看他画画,逗着玩儿的时候,经常一副气鼓鼓的样子,红着小脸。
      “我们说过以后要一起周游世界的……”
      “……所以后来我离开了法国。”
      画家的语调听上去像在微笑,表情却隐没在阴影中让他看不真切。
      所以他走了过去,捧起他的脸,轻轻将额头抵了上去。
      他们离得那么近,近得几乎可以听到呼吸和血液沸腾的声音。西班牙人卷翘的刘海摩挲着他的前额。
      他又一次在那双绿色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
      他们维持着这个动作,虔诚地像个仪式。远处的天空被染成了红色,太阳缓缓靠向天际线燃尽最后的余温。
      他贴上了那瓣唇。
      夕阳西下,拉长了两片身影,模糊了轮廓,静止在时间的画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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