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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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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的一个礼拜天,王耀的妹妹从学校回来。大学里是一直住宿的,这次回家是想着顺便再捎上几件衣服过去。
于是便留了吃午饭,亚瑟和他的画家邻居也一起。而后者在经历了上星期的红豆面包事件后,已经表示今后对凡是英国人经手的食物都要慎重考虑。
这并非是他第一次见到她。他喜欢这样的中国女孩。披肩的长发乌黑柔顺,刘海轻轻地贴在白皙的额头上,梅花样式的粉色发夹别在右侧的头发上,深蓝布旗袍衬得她更像个高中小女生。
他在一旁饶有兴致地观察他的邻居的表情,甚至怀疑年轻的画家此刻是否已经研究起了眼前这个女性模特的线条比例。但他又很快对自己这般揣测行为感到好笑。
倾泻的阳光拉长了站在不远处交谈的画家和他的模特的身影,美丽的女孩子始终挂着浅浅的笑容。后来亚瑟在想,或许安东尼奥与身俱来就有这样的能力,难以抗拒的亲和力在举手投足之间便融化了屏障。
安东尼奥说:“您知道亚当和夏娃是哪国人吗?”
女孩不解地看着他。
随后提问者露出了恶作剧般调皮的笑容:“他们是法国人,因为他们不爱穿衣服。”
中国女孩噗哧的笑了。一旁的英国人也跟着一块儿笑了,他笔挺的绅士风度依旧控制不了脸部表情微妙的变化。
笑声与流入房间柔软的钢琴声一道,在这个洒满阳光的空间里绵延流转。
再后来,12月渐入尾声,逼进年终。原本厚厚的挂历也只剩下了最后薄薄的十几页。
接连几天的阴雨让头顶的天空看上去像一块灰蒙蒙的画布,梧桐树伸展着光秃秃的枝桠在近处做着点缀。
他下课之后沿着劳尔登路往回走,上海呼风唤雨的两大富商的合股公司就在与亨利路交汇的路口,这是他回家的必由之处,典型的法式双层洋房,坐落在常青树环绕的小花园里。
右拐进亨利路的时候,迎面走来的是安东尼奥。拉丁男人愉快地吹了记口哨,挥手朝他打招呼,单肩背着那只严重褪色的旧帆布包。
“一下午都在这里画这家伙呢。”他的画家邻居伸手指了指一墙之隔的法式洋房,脸上的表情仿佛在向家长炫耀伟大的小孩。
“您的涉猎面真广泛。”英国教师笑得颇有些意味深长,“什么时候,您也可以考虑一下它?”
他转过头,朝向对马路那座显眼的蓝顶白墙的东正教堂。
这一带寄居着大量的俄国人,灵魂流离失所,精神需要一个慰籍的场所。
“嗯,会的,它们都是棒极了的艺术品!”艺术家咧开嘴笑了,晃了他的眼。
“那您现在是要去哪里呢?”他下意识地整了整自己的围巾。
画家没有回答他,反而越发地凑过来:“过会儿没有安排吧,亚瑟?”
“啊?嗯……”
“那么带你去个地方。”安东尼奥一把揽过他的肩,将他转了个180度,笑得又是眯起了眼睛,“让你尝尝什么才是真正的料理。”
亚瑟•柯克兰忍住了想一拳揍飞眼前这个混蛋的冲动。
他们沿着亨利路向东走,穿过种满梧桐树的道路,两旁有零星的杂货店点缀着鹅黄色墙壁的老洋房。然后拐过个弯,安东尼奥用力推开亚尔培路上一家淹没在居民区里的小餐馆木质结构的门,亚瑟抬头看了一眼,这家店似乎有个可爱的名字,叫作“南边的向日葵”。
拉丁画家一进店就扯着嗓子大喊:
“嘿,伊万!你看我给你带了客人来了,快给我加工资吧!”
墙角的大挂钟正巧敲响了六点,低沉的声音振着耳膜穿透到心。
“哦?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还有好几次迟到的工钱我没给你扣呢。”被叫作伊万的男人将一碗热汤端给一位坐在角落的客人后,朝他们走了过来,脸上挂着的笑容暗藏玄机,“是吧,安东尼奥?”
英国教师看见他的邻居悻悻地吐了吐舌头,然后做了个鬼脸。
后来他知道了这个名叫伊万•布拉金斯基的男人正是这家小餐馆的店主,身材高大,喜欢穿着浅灰色粗呢长大衣,在室内也总是挂着条长得几乎拖到地板的围巾,是个不折不扣的俄国人。十月革命爆发时,随父母举家迁往东北,后来东北被占,便来了这里。餐馆原本是他父亲老布拉金斯基的,两年前让位给了儿子负责。
而他的画家邻居,每天晚上便是在这里打工做服务生,用以维持漂泊世界各地所需的开销——据说他偶尔也会卖一些自己的画赚钱。但不管怎么样,亚瑟相信,他不会过得很宽裕。
后来,他便经常光顾这家小餐馆,也许是伊万的俄国红菜汤刺激了他压抑已久的味蕾,也有可能是别的什么原因。
他觉得安东尼奥配上白衬衫黑领结外加深色的紧身小马甲的样子颠覆了一贯的形象,他想他或许可以这么给自己画张自画像。
英国教师忽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妄想,险些被刚进口的俄国红菜汤呛到,差点喷了出来。
他一直以为他的邻居是个纯正的法国人。曾经听王耀说过他们确实在法国相识,这一点更让他产生了一种心安理得的确信。新年第一天下午,阿尔弗雷德打电话来吼着说:“亚瑟,带着你的西班牙邻居一起来看电影吧,正好多张票儿!”
他竟然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安东尼奥对于他的误会到很不以为然。
后来他向他的英国邻居做过解释,虽然从小生长在法国,从未去过并且如今也没有机会回到的祖国,但他确确实实是个西班牙人。亚瑟记得那天,他的邻居站在窗前,绿色的眼睛又笑得弯成了一条桥。阳光勾勒出身体的线条形成浅浅的晕圈,好像一种烙印。
他还记得,往后他曾经在安东尼奥的画册里看到过一幅画,红与蓝强烈的色彩狂乱地在画纸上糅合成了深紫的色块,模糊了形状与姿态,不受拘束地绽放着。
画家告诉他,这是他心目中,深紫色的西班牙。
之后的电影无非讲述的是战争与爱情的矛盾,他记得他曾经在香港时就看过。但是后来他算了算,这次假期过后,就甚少再去看过电影了。日本人占领上海后,电影院便大都关了门。以后的夏天,他和王耀会坐在顶楼的晒台上乘凉,聊一些过去的事情,想起一些人,大概也包括那年冬天一直呆在他身边的那个人。
走出电影院的时候,天空突然飘起了雪花,不出几步,便越来越大。
他习惯性地将头往围巾里缩,转头看见他的西班牙邻居却一脸兴奋得像个小孩。
“真是个不错的新年。”
他机械地点点头。
纯白的雪一点一点在地面上铺成了一条薄薄的毯,又盖上了梧桐树裸露的枝桠。年轻的女孩子撑着美丽的花雨伞走过他们的身边。穿过满是老洋房的街道,两个小孩在比邻的阳台上打着雪仗。
“你好像很喜欢这条羊毛围巾。”年轻的画家转过头说。
“嗯。是我母亲给我的。”
他的邻居了然地点头,浅浅地笑着。
“我敢说她世界上最好母亲。”他觉得自己嘴角上扬,语气甚至欢愉。
“她现在在香港吗?”
“不,她在天堂。”
他淡淡地说,明显感到对方震了震。
“一年前,她在香港死于一场车祸,另外还有我父亲和弟弟。”
“我很抱歉。”
“没关系。”
他觉得他甚至再想展开一个有感情的微笑。
“我想,这也许是我离开香港的原因。”
之后,他们便再没有交谈。雪越来越大,他看见安东尼奥翘起的卷发沾上了白色的雪花,猜测自己应该也是一样。
身后,是两个人留下的一长串浅浅的脚印,刻在这纯色的地毯上。白雪晶莹,照亮了前方的路,那是一条很长很长的,望不见尽头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