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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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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6年的冬天像一个关于永恒的色彩斑斓的梦。
一场冬雨洗刷了整个城市的空气。凛冽的西北风夹带着阴冷潮湿的气息呼噜呼噜地往身体中钻,然后渗入骨头里——这是一种沿海城市,冬天固有的特征。
从西饼店走出来的时候,亚瑟•柯克兰下意识地将头往羊毛围巾里缩。穿过热闹的霞飞路,拐进劳尔登路,在第一个路口左转,走进一户里弄式洋房——这是他在当时的住处。
亨利路上其实有很多那样的房子,在后来成为了一种象征。
他的房东叫王耀,身材矮小典型的中国人模样,在距家不远的蒲石路上有一家商铺,做着布料生意。有一个比他小挺多的妹妹,现在在读大学,还有个弟弟,在香港。
他很早就认识他,那时他也在香港,王耀夏天来看他的弟弟贺瑞斯,他碰巧是贺瑞斯的老师——这个聪明认真的中国学生一直很讨他的喜欢,所以那天他特意去见了他作为年轻商人的哥哥。
后来,当他决定离开香港时,贺瑞斯建议他去的上海。
他听从了。
走进会客间的时候,看见佣人蔡妈正在撕墙上过期的日历。
仔细算了算,这是他来到上海的八个月零三天。
三楼的房间是王耀特地为他腾出的。朝南的地理,阳光总是透过玻璃窗散满了大半间屋子。礼拜天的下午,他习惯坐在写字台前看书或者批改学生的试卷——换了个地方,他依旧在干老本行,一所女子中学里教英文。
这天,楼下传来不小的骚动,有搬运物品的声音,还有说话声,王耀似乎在和谁交谈着什么,用的还是英语。本着好奇心的驱使,他打开房门,出去想看个究竟。
看上去有人要搬进三楼那件一直空置的亭子间。王耀见他下楼,笑着冲他招呼,解释说是他留学时期认识的朋友来了上海。
他看见他的中国房东身后站着的那个年轻男子,最多不过二十七八岁的模样,身高估摸着有五英尺十,引人注目的小麦色皮肤,典型的拉丁裔的脸部轮廓,深褐色的卷发张牙舞爪地蓬松在脑袋上。当注意到对方那双祖母绿色的眼睛时,他突然失神了片刻。
冬天,午后的阳光包裹着一层空气。尘埃飞舞。
还是对方先朝他展开了友好的微笑,附着简单的自我介绍:“你好。安东尼奥•卡里埃多。”
“你好。”
他才反射性地抱以礼貌的点头,握住了对方伸出的手:
“亚瑟•柯克兰。”
不久他便知道自己的新邻居是一位画家。一次从半虚掩的门缝里看见竖着的画架子,还有散落在桌上地上零乱不堪的作画颜料。
但他并不常见到安东尼奥,在之后的几天里。
白天,他去学校的时候,他的邻居似乎还在睡梦中。下午放课回来,大多数情况下画家先生都出门去了,偶尔隐约地会听见亭子间里传来细碎的声音,但是六点过后,他必定是不在的。晚上,通常敲过十二点,楼下传来声响,他知道他的邻居回来了,于是合上书,关掉台灯,似乎把这当作了一种天然的信号。
他一直认为自己的生活是极其规律的。当然,安东尼奥也很规律,但他不屑跟上艺术家诸如此类的这么一种规律节奏。
是的,艺术家的生活。
在不长的这一段时间里,他总有四五天的机会在下班回家路过画家先生的门口时,听见里面传来女人的声音,每次不尽相同,却都娇嗔地嬉笑怒骂。
他面无表情地上楼,心里却滋生出一种无以名状的厌恶和鄙视。
他喜欢穿着那件粗呢的黑色大衣,耐脏的特质让他产生了一种安心的依赖,天气越发变冷之后,他就在出门的时候围上那条羊毛围巾——这是母亲一年多前送给他的礼物。
久而久之,这样的搭配成为了一种习惯,慢慢地便不想改变。
每次去学校的路上,他都会在途径的西饼店买上一袋面包,这也是习惯,深层次的是执着。玛格丽特曾经说他是一年只过一天的生活,其余的日子用来重复。那是他之前的恋人,后来嫁给了一个对生活更懂创意的珠宝店老板。
同办公室的阿尔弗雷德也在这件事上嘲笑过他,甚至说过相似的话。这个美国小伙儿比他年轻不了几岁,刚大学毕业。听说还在学校的时候爱上了同班的一个中国女孩,毕业后不顾家里人的反对跟着那女孩一起来了这个国家,后来女孩在一次火车爆炸意外中被炸死了。
阿尔弗雷德总是精力充沛,嗓门很大,说话时额头上那根不服帖的头发像触角一般弯来弯去,经常情绪高涨地围在他严肃的英国同事旁开一些不合时宜的玩笑。亚瑟看不出他的悲伤,他不知道他会不会悲伤。
但是他想,或许面对灾难,他和阿尔弗雷德永远是两种态度。
礼拜六美国小伙儿吵着说过会儿要来他家里玩。那天他的心情不错,看见蔡妈在厨房里忙碌,萌生了自己也露一手的想法。
安东尼奥下午下楼的时候,他正在翻箱倒柜找一瓶胡椒粉。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年轻的艺术家说着英语,声音隐约沙哑又透着温暖。
“我在找胡椒粉。”他没有抬头,继续着手头的动作,“我想可能是用完了。”
“我正好要出门买东西,帮你带点吧。”
他的画家邻居冲着他展开了微笑。尾音收没在上扬的声调中。
“哦,谢……谢谢。”
“不客气。”
他竖起身子,看着安东尼奥带上门离开,突然感到浑身的不自在。
红豆面包花了他一个半小时左右的制作和烘烤——这是亚瑟决定在安东尼奥买回胡椒粉之前的小试身手。很多年前,他依样画葫芦地跟着母亲一道做过,至今都还记得步骤。也许,他对于在厨房里战斗这样的一份爱好,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
阿尔弗雷德是四点到的,身后跟着外出了一个多小时的安东尼奥。美国小伙儿是在徘徊于迷宫般的弄堂和几乎完全相似风格的建筑之间晕头转向的时候,碰到了采购回来的画家先生。
接过胡椒粉,亚瑟对他的邻居的食品袋里除却少许品种的糖果外清一色的番茄感到异常好笑。出于礼貌,他还是询问了对方是否愿意和他们一起共进晚餐。阿尔弗雷德似乎一路上和他聊得很快乐。
但是安东尼奥说他紧接着要出门,于是英国厨师顺手把他的红豆面包推销给了他的邻居。他从桌上拿了两只下楼,这是他第一次踏进楼下的这间亭子间。
艺术家的房间通常与他思想中的理所当然背道而驰,尤其当对方还是一个拉丁裔的艺术家。十平米不到的屋子,零乱得超乎想像,无规律放置的作画用具纵横在房间各个可利用的空间上,除了他的床——安静地躺在靠墙的最左边,床头放着一只洗得已经褪色了的旧帆布包。
安东尼奥有些抱歉的笑笑,粗略地把书桌上的颜料盒推到一边。
从房间唯一的窗子望出去,是五米宽的大弄堂,以及面对面相邻的隔壁洋房。
太阳开始落山,对面的玻璃窗反射着西射的阳光,有些刺眼。
他注意到门背后靠在墙角的画架,上边搁着一本画册子,第一页是一个中国女学生全身像的素描。直到事情过了很久之后,亚瑟•柯克兰还在想,那个时候他花了将近一个星期的时间,才推理出之前每天下午出现在安东尼奥房间里的女声,仅仅只是他的邻居画家热爱艺术的行动缩影,绝非他头脑里的那些定论先于证实的理所当然。
后来,他把这件事告诉安东尼奥,那时他们已经熟得相互串门也不会觉得尴尬,相互调侃也不会产生芥蒂了。
安东尼奥说,“我觉得你这是在吃醋,亚瑟。”
他知道他是在开玩笑,因为画家已经笑得趴在了桌子上,绿眼睛弯成了一条细细的缝。
所以他低下身子继续照料窗台上王耀给的水仙花,往花盆里小心地放入一些鹅卵石。
新生的鳞茎包裹成一只球,像一个安静地熟睡中的婴儿。
第二天早晨,当他还在洗漱的时候,原本应该在会周公的楼下邻居却突然风急火燎地敲着厕所的门,他带着愠色开了门,不满地皱起了眉头。
门外,他的邻居表情颇有些窘迫:“不好意思,我快憋不住了!”
他还是善解人意地让了位,随口问了句:“怎么了?”
“拉肚子。”
“昨天晚上吃什么了?”
“嗯,我没记得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安东尼奥侧身进来,“晚饭的话,就是你给的两只面包。”
厕所的门被重新关上,最后的尾音从门缝里飘入空气中,融化开来。
亚瑟•柯克兰站在原地,觉得有什么东西从身体里被抽离,面部表情开始有些抽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