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狭岛往事》再再盟主

2、第 2 章

　　看到那个西班牙人冲上去一把抱住居酒屋老板，熟络的样子仿佛认识了好几年的老朋友，而后者笑得眯起了眼睛，还用手揉了揉那颗毛茸茸的脑袋的时候。
　　霍兰特先生使劲挠挠被海风吹乱的头发，直到把他们挠得又全部竖了起来，才好像可以减轻一点对这场景的消化不良。
　　听他那西班牙朋友安东尼奥说，五年前他来日本的时候就认识了这位居酒屋老板，据说那时他已经在这条街上经营多年，是极受欢迎的店家。
　　霍兰特先生开始怀疑起了这位看上去如此年轻的日本朋友的真实年龄，而老板先生本人则只是浅浅地抿了口清茶，笑得一脸高深莫测，同时还带着一丝恶作剧般的狡黠：
　　“嗯……让我想想……想当初山崎战役①的时候，我就在京城开酒店做生意了。哦不对，在那之前源赖朝讨伐平氏，我正跟着义经去西征呢②。啊，其实我还做过圣德太子的使者③哩！”

　　小酒馆里，西班牙人扯着嗓门，情绪高涨。本田菊坐在一旁，也醉意明显，脸涨得红红的，索性拿起酒瓶直接喝了起来。
　　霍兰特先生哭笑不得地看着两个人的失态，转过头放了一粒花生米进嘴巴，然后默默灌下一小杯烧酒。

　　“阿兰真是的，认识小菊也不告诉我，什么嘛……咯！”
　　“打嗝别对着我！把手拿开，不要乱拍！还有，别叫我阿兰！”

　　丝丝凉意的晚风，被吹动的风铃，淡到似有若无的菊花香。
　　初秋的夜晚，明月高挂。

　　不久之后，隔壁原本空置的商铺开起了料理店，店主是从中国来的三兄妹。
　　开张的第一天，本田菊就被邀请光顾，同时还带上了正巧在店里喝酒的霍兰特先生。
　　店老板是异常热情的人。霍兰特先生至今都还记得端上来的那道闻上去味道诡异吃起来却松脆鲜美的炸豆腐，以及老板王耀和他弟弟身后奇怪的长辫子——据说，中国那边的男人都有这样的辫子。
　　后来，两家商铺的老板渐渐熟络起来，无事的时候也喜欢互相串门，霍兰特先生时而也会参与其中。老板的妹妹是个开朗的姑娘，一头长发披肩，上面别着好看的发夹，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就会眯成一条桥，而弟弟则比较沉默，但是干起事来却尤其的认真负责。有时会听见他们说自己的家乡话，软软的语调很是悦耳动听。
　　王老板说，他们三人原本住在中国南方某个沿海城市，那里并不像这边可以见到这么多洋人。偶尔他们会把话题集中在霍兰特先生身上，问起一路往西的世界是怎么样一副情形。
　　那仿佛是一个神秘又清醒的梦境，排斥着又企图拥有。
　　洋人要来了，洋人要来了——王老板说，家里的母亲总是爱把这句话挂在口边。

　　冬天临近的日子里，霍兰特先生开始在荷兰人办的小医院里做了助理工作。
　　多雨季节过去之后，天气越发晴朗，但是气温却连连降低，渐渐的晚上来喝酒的客人慢慢减少，于是本田菊便将关店门的时间提早了。
　　霍兰特先生还是每天都会来，有时安东尼奥也会一起，他现在依旧是帮着出岛④上的荷兰商馆跑商船。

　　生活有规律地循环反复。有时也穿插些许小小的插曲，比方说巡回剧团在桥边搭了临时舞台。
　　大鼓小鼓横笛三味线，以及脸被刷得雪白雪白的演员。

　　“他们在演什么？”
　　“一部叫做《落洼物语》的能乐⑤。”
　　“这是啥？”
　　“一个古代的爱情故事。”
　　“哦，原来如此……啊！！！阿菊！！！别把冰冰凉的手放到我的领子里！！！”
　　“嘻嘻。”
　　“不要像小孩子一样啊！明明都是个老爷爷了……”

　　深夜的冷风吹散了巡回剧团带来的人气。桥边的舞台被拆得只剩下堆成数捆的木樁子。
　　清冷的月光下，被打回原形的安静与空虚。
　　人群散去。

　　“想听诗吗？”
　　“怎么？老爷爷诗兴大发了？”
　　“嗯，来听我念一首。”
　　“好吧。”
　　“咳咳……梦萦此情魂牵，难忘不思量，倘若一殆以易，天上人间。”
　　“这是什么诗？”
　　“一首情诗而已。”
　　“很悲伤吗？”
　　“嗯，也许吧。嗯……也许也不是。”
　　“这算什么？”
　　“你们外国人不明白。”
　　“哦，是吗。那你教教我看。”
　　“这是教不会的。”
　　“……什么？”
　　“嘶……好冷。很晚了，你也该回去了。”

　　狭岛的南端，稻佐山下的城市，进入了无边无际深邃的冬季。
　　天空蓝得不可思议，心放得很高很高。清冽的空气里，总好像在酝酿着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惊天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