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狭岛往事》再再盟主

1、第 1 章

　　梦萦此情魂牵，难忘不思量，倘若一殆以易，天上人间。

　　——「古今和歌集•卷十一•恋歌一•佚名•无题」①

　　他第一次拉开那间居酒屋的门，是在落脚长崎后的第三天。
　　身后是市町热闹的主街道。贵族的马匹悠闲踱步，街边烤鱼摊的老板高声吆喝，小孩子拿着热气腾腾的红豆饼嘻嘻哈哈地走过，不远处的小巷里无家可归的浪人正打着盹儿。

　　春天。稻佐山的樱花开了漫山遍野，温柔地环抱着，这个刚刚苏醒的小城。

　　“老板，给我一壶日本酒！”
　　他扯开嗓子用刚学会的日本语冲着店里大吼。
　　食客们停下手中的动作，全都将视线投在了这个庞然大物似的洋人身上。天花板擦着他的头顶，好像一不小心就会撞了上去。

　　店员低头哈腰地给他端来了酒壶和杯子。他看着眼前这个矮小干瘪的男人，觉得这里每个人的发型都滑稽得可笑②。
　　这时他遇见了他。
　　门帘后面走出来一个人，刚才的店员急忙凑了上去，在那个人耳边轻声地说着话，还不时地看向他这边，害得他只好尴尬地挠挠头发。

　　客人们进进出出，店门上挂着的小风铃随着微风清脆作响，门外的喧闹声不经意便从街道渗透进这小小的居酒屋里来。

　　他看见那个人朝他微笑。
　　很久很久以后他才承认，最开始的时候，因为身高原因，他曾一度把他错当成了女人，直到他走到他的身旁，用低沉的声音开口说了句英文——Welcome。
　　虽然发音奇怪，听上去别扭无比。
　　但他也还是用了同样不标准的日语回了一句：
　　“谢谢。”

　　被风吹响的铃铛好像唱着欢歌。店堂角落里挂着的装饰用的铠甲被阳光照得闪闪发亮。

　　后来的事情显得如此理所当然。他成了这家居酒屋的常客，他知道他是这里的老板，名叫本田菊③，看上去不过二十岁的样子，总是穿着日本人传统的藏青色和服，却留着与这里绝大部分男人不一样的短发。他有一双在这个国度里十分常见，但是在他这个外国人眼里看起来无比新鲜的纯黑色眼眸。直到许多年之后，他都还迷恋着这样一双眼睛，与黑色的头发一道，组成了某种叫他心驰神往却又捉摸不透的神秘。
　　他也告诉他，自己叫和兰•范•贝莱——这个名字在后来被本田菊不标准的发音渐渐变成了霍兰特④，他也就默认了——跟这里大多数金发碧眼的洋人一样来自同一个地方⑤。原本是个医生，来日本是受了朋友的怂恿。

　　“那家伙呀，精力充沛得像怎么也用不完似的。”
　　霍兰特先生总喜欢在说到这个朋友的时候每次都加上这么一句。

　　春天行将结束的时候，他已经会用日本语进行基本的对话了。
　　夏日暖暖的清风略过整个城市的上空，送来温和的海的味道。

　　“霍兰特先生真的是荷兰人吗？”
　　“诶，是啊。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你的头发并不是红色的呀。”⑥
　　“……”

　　知了爬上香樟树的枝桠，一排麻雀紧挨着在屋顶上打盹儿。
　　流浪操偶师在街边摆着摊表演傀儡戏。妇女们换上色彩艳丽的夏装和服走在路上谈笑风生，声音清脆好听得就像居酒屋门上的风铃声。
　　天气再热一点的时候，霍兰特先生便跟着本田菊穿过眼镜桥，坐在中岛川边把脚放进凉凉的水里，让河水浸没膝盖。

　　“你以前学过英文？”
　　“嗯，福泽先生教的。”
　　“福泽先生？”
　　“以前经常来居酒屋喝酒的客人。”
　　“哦……”
　　“他认识很多洋人，听说现在在你们荷兰人开的学校里学兰学呢。”
　　“这样啊……”

　　夏天走过一半的时候，他必须启程回国一次。
　　临走之前他告诉本田菊说，下次回来时会带来一个大惊喜。
　　所以二十八天后，当他重新登上驶向长崎港的商船时，身边多了一个笑得傻帽、聒噪无比的西班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