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万山红 张启山X二月红》桃蘇

3、第三章

　　从苗地回来的人，不足出发时的一半，虽说各家掌门并没出什么大事，但手下死伤甚多，他们找到了他们想要的东西，但是他们付出的代价，却实在是大到无法估量。
　　令这些倒斗老手们恐惧的事情，绝不会是什么机关暗器之流，他们最怕的事情是绝望。二月红看着江水漫过巴乃村落，缓慢但是不留情面的将所有的建筑吞噬，这样的场面，看了，觉得心寒，觉得好像一切都是不可战胜的，这种情绪，应该就是绝望。
　　苗地回长沙的路上张启山问过二月红后不后悔去走这么一遭，二月红摇头，“生死之事早就看开，伙计们既然和我去了，便是全盘信任我的，我自家的人，我自己对的起便是了。”
　　窗外有鸟鸣叫，二月红突然问张启山道：“你可知道什么花开万山红？”
　　“杜鹃。”张启山也看向窗外。
　　“杜鹃怎么叫的？”
　　“……”张启山似乎明白二月红在想什么。
　　“不如归去。连鸟儿都知道，不如归去，谁不知道家里好，谁又不想往外闯荡呢。”二月红的笑容里越发的带着凄凉，“可是，伙计们信我，跟我出来，把命丢在这儿，自然我得承担责任，但是那些小日本更可耻，这是我们的国家，是我们的土地，什么时候轮得到他们来指手画脚，什么时候轮的到他们来抢劫了。这些钱，哪怕能弄死一个小日本，我也愿意搭上我自个儿这条命！”
　　“你看好了，这片江山国土，一分一厘都不会落到日本人手里，连我们都誓死捍卫的国土，绝对不会辜负这些鲜血。”
　　二月红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觉得张启山此时说出来的话如此可信，仿佛，听着张启山的声音，他就能看到日本人离开的仓皇场景，就能听到欢庆的鼓乐喧天。
　　二月红就是信张启山，没有别的。

　　回到长沙之后，张启山一人承担了这次夹喇嘛的全部责任，二月红知道他是怕自己这边刚接手，就出了这么大的纰漏，家里面不好交待，不过二月红也知道张启上这次损失其实最大，张启山要重建巴乃村落和张家楼——虽然二月红也不知道为什么张启山要这么执着的在那个小小的苗家村落建这么一座碉楼，这是一笔大开销，而且这次张家的伙计死伤最多，后续也是一笔开支。
　　二月红问过张启山要不要帮助，张启山总是回答他不用。
　　二月红从未问过张启山去巴乃找的到底是什么，张启山也从未向他解释，他们折了这么多伙计，为的到底是什么。
　　他们两个有默契，张启山说的，倒完这次斗，就会有钱粮供军饷，二月红深信不疑。
　　又过了两个多月，二月红第一个儿子出生了。
　　小婉初为人母，自然是兴奋的，二月红也是欣喜异常，但是这喜悦的心情却没享受到多久，就被张启山要南下的消息打断了。
　　“美国人要的东西我拿到了，我自然要去跟他们交换我要的东西。恐怕，这几年不会再回来了。”张启山这样回答二月红。
　　“如此，那就祝你一路顺风了。”二月红有些说不上来自己的感觉，上一次和他说好走的时候，好像没有这么难受。
　　“你想不想与我一起走？”张启山深深的看进了二月红的眸子里，二月红被他看的心里一惊。
　　二月红低头，想了想道：“娇妻稚子在旁，恐怕不能远行。”他家老爷子这么多年的基业，二月红不能说放手就放手，自己根基不稳，若是离开长沙远行，这班子，指不定就散了。
　　“你下辈子下下辈子还能唱戏给她听，我只要你这辈子陪我，成不成？”
　　二月红几乎动心，咬牙道：“张大佛爷来日若是在长沙地界儿上有能用的上某的地方，某定相帮万死不辞。”
　　“话都到这份上了，那也罢了，我走了，你好自为之。”张启山拎起行囊，带上一干伙计，跨上停在渡口的帆船，沿湘江，一路南下。
　　二月红看着孤帆渐远，摇了摇头，当时还有人说至死不离誓死不弃的呢，可还不是，嗬。
　　长沙的天气，又开始下雨了。
　　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1945年8月15日，日本天皇正式宣布无条件投降，抗日战争，终于过去了。
　　张启山十月份的时候回到长沙，四五年不见，二月红俨然已经成为长沙土夫子的头子。张启山再一次见到二月红的时候，恍惚间以为自己看到了当年的那个自己。
　　此时二月红的第三个儿子刚出生不久，小婉也因为产后恶露不止，过世了。
　　二月红抱着三儿子坐在正厅里，一脸玩味的看着张启山。
　　“哟，张大佛爷，终于回来了啊。”二月红表情不变，一脸笑意看的张启山十分不快，张启山讨厌看到这样世俗的笑意出现在二月红的脸上。
　　“生意做的不错啊。”张启山把玩着手里的镯子，避开二月红的视线，打量了一下厅堂。
　　“托您的福。”二月红低头逗弄怀里的孩子，那孩子挺伶俐的，瞪着眼睛看二月红手里的玩具，倒也不出声。
　　“我来，只是想请你让块儿地方给我，我家堂口，又要开张了。”张启山看着二月红的手说。
　　“成呐，西市原本占了你家的堂口还给你就得了。您没其他事儿了吧，没事儿我回屋了，堂口的事儿，明天定能办妥。”二月红抱着孩子，起身想往内屋走。
　　“我们也好歹是拜过把子的兄弟，有空，赏脸到望江楼坐坐？”张启山开口，邀请二月红。
　　“成啊，你那间包间儿现在在我的名下，今儿晚上，咱就去那儿坐会儿。”
　　店小二看到张启山的瞬间都愣住了，伶俐的口舌都像是打了结，结结巴巴：“张，张大佛爷，您回长沙啦！您，您里面请，不过，您的包间儿……”
　　“得，我都知道了，今儿二爷请我来这儿吃饭，我先上楼坐会儿。”
　　“行行行，爷您楼上请。”

　　二月红看见张启山没事儿就摆弄手上的镯子，调笑道：“哪个情儿送你的呀，这么宝贝。”
　　张启山喝了口酒，说：“这是二连响，敲一下能响两下，我在南方倒腾来的。”他又摸了摸镯子，道：“可惜这玩意儿原该是一对儿，若是凑成了一对儿，送你一个可好。”
　　“得了吧你，我还欠你一根金条三支金钗子呢，明儿一并还你。”二月红也倒了一杯烧刀子，倒不喝，只细细的闻。
　　“我要那老什子玩意儿干嘛，我倒是想，你那三小子，过继给我养吧。”张启山戏谑的看着二月红的反应。
　　“开什么玩笑，我自个儿的小子，我怎么舍得送人养，我还没穷到这份上呢。喝糊涂了吧你。”二月红轻斥道。
　　“我说真的，你看我妻子儿女早几年就死了，就我这么一个人，也怪孤独的，你儿子过继给我养了，以后张家还不都是他的嘛。”张启山醉醺醺的盯着二月红看。
　　“哟，你就想靠那根金条跟三支金钗就换我这么个大胖小子？看不起我吧。”二月红只当他是说醉话，也就随便接接话。
　　“我张家，除了那尊大佛，还有我手上的镯子，其他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换你这个儿子，成不。”醉汉到底是执着。
　　“不成，你喝醉了，我找人送你回去，酒醒了，知道怎么说人话了，再说。”二月红这就想下楼叫人，却给张启山扯住了袖子拉到怀里。
　　“二月红，这几年在外，我很想你啊。”张启山凑在二月红耳边说，浓重的酒味儿熏的二月红直皱眉头。
　　“你还记不记得我当年说过喜欢你啊，在外面这么多年我才发现原来我喜欢听戏了，吃鱼喜欢挑鱼刺儿了，喜欢吃臭豆腐了，喜欢和人一起喝酒了，还不都是因为，喜欢你啊。”
　　二月红试图挣脱张启山的怀抱，可张启山的力道十足，二月红挣不开。
　　“想听戏的时候没人唱给我听，挑了刺儿的鱼不知道给谁吃，路过臭豆腐摊子的时候不知道买给谁，想喝酒的时候没个伴儿，我多难受呀。我老在想着，你给你媳妇儿唱戏，你给你媳妇儿挑鱼刺儿，你给你媳妇儿买臭豆腐吃，你和你媳妇儿喝酒谈天，我就堵得慌，我心里难受。”
　　二月红听了心里也不是滋味儿，天知道自己养成闻烧刀子味道的习惯是因为谁，天知道自己在房里不焚香反到烧烟草是因为谁，天知道自己每天每天吊嗓子练声只唱一折戏是为了谁。
　　“张启山你以为我心里不难受嘛？你就这么走了，走的多潇洒，留长沙这么一盘散沙在这儿？你光说你承担责任就够了吗？谁不知道我是你张启山的结拜弟兄，谁想要找你算账都得要找到我头上，为了给你收拾烂摊子我浪费了多少精力？小婉一直问我不抽烟不喝酒为什么要沾上这么一身烟酒气，吊嗓练声为什么永远只唱一段刘海砍樵？因为你身上老有一股烟酒气，你刚来戏园子那段时间我唱的正是刘海砍樵！”
　　张启山吻了二月红，将这几年的积怨全都堵回了二月红口中，这些怨恨于是就渐渐的，消失了。
　　“我们两个都不年轻了，奔四张的人了，纠纠缠缠十五年了吧，”
　　“十四年。”
　　“我们能不能安安稳稳的过一段日子，哪怕就一小段日子。该爱的人没有好好去爱，该担负的责任也没有好好担负，这也是造孽啊，这样的日子够了吧。”
　　“好。”
　　49年建国之后，张启山因情势所迫功成身退，带着二月红的三子隐居巴乃，他和二月红之间偶尔有些书信来往，却也只是只字片语。
　　□□的时候，长沙土夫子几乎被□□红小将整个翻天，可九门提督似乎背后得到什么助力，并没被触动，老九门的后代还都读上了大学。
　　多年后，二月红收到一个从贵州寄来的包裹，包裹里面是张启山当年最常摆弄的那只二响环，二月红颤颤巍巍翻出老底子压箱底的货色，也是一只镯子，看雕工看玉质，这两只镯子分明就是一对儿。二月红轻轻敲了两只镯子一下，叮叮叮三声，二月红早已浑浊的双眼里泛出泪光来，他狠狠的将两只镯子砸了，玉碎了一地，莹莹地像是一滴泪砸碎在地上。三连响，终成绝唱。
　　如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那年冬天格外苦寒，二月红终于没能熬过去，享年一百零二岁。
　　九门提督的故事，也终成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