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梧桐》如斯少年

5、第 5 章

　　刷白的灯光刺痛了黑暗，空气中游离着湿嗒嗒的味道。伊雪兴高采烈地回忆着那段大学时光，灯光打在她长长的睫毛上，投下一排浅浅的记忆。
　　简晓桐握着一杯白开水，低头抿了一口，水汽打湿了镜片，眼前一片朦胧，思绪也仿佛飘向了不知名的方向。现在，他在干什么呢？简晓桐一声声叩着水杯，伊雪的话变成了连不成句的断码。
　　“想什么呢！”
　　伊雪的脸突然放大了数倍，简晓桐“啊”了一声，向她翻了个白眼，咬牙切齿地掐了她一把。伊雪也不恼，继续懒洋洋地趴在床上，像一只夏天里晒着太阳的慵懒的猫。
　　“你不说我也知道。”伊雪枕着胳膊，向简晓桐飘过一个了然的眼神，直令她哭笑不得。
　　“哪有！你以为我一天到晚像你一样啊？”简晓桐忙辩驳道，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伊雪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都说女孩子一谈恋爱就会变笨，我以前就想啊，晓桐你智商本来就接近于零了，还能笨到哪儿去啊？结果没想到居然一下子跌到了负值！晓桐你也太让我这个娘家人失望了吧？”伊雪“恨铁不成钢”地戳了下她额头，凑到耳边暧昧地说，“招了吧，到底是什么样的男人俘虏了我们简大小姐的芳心啊？”
　　“没什么特别的。”
　　“没什么特别的你发花痴！你看你现在跟打了雌激素似的，你瞧你那干柴烈火的劲儿！人说情人眼里出西施，别说特别了，就算真是一普通人，在你眼里还不跟那木村拓哉似的？”
　　“我跟你扯这谎干嘛啊？就真没什么特别的！我不也是一普通人吗？干嘛非要找个赛亚人啊？反正我们俩就是看对眼了。你要非说特别，他在我眼里绝对是独一份儿的！”
　　伊雪叹了口气：“唉，本来还想听段缠绵悱恻感天动地生离死别海枯石烂的莎翁情史呢，真没劲！”
　　“瞧你矫情的！”简晓桐也乐了，“你以为所有的爱情都跟你和秦树似？腻死了！”简晓桐闭了口，心里却抽了自个儿百八十个耳光。今天这是怎么了？怎么又提到了秦树？两人谁也没料到气氛会突然急转直下。声音全部沉淀下来，厚厚一层，压得人喘不过气。
　　“也对啊，像我们这样的，我估计怎么着也得五十年才出一对吧。”伊雪一口腻死人的甜蜜，故作炫耀，简晓桐听着，鼻子突然一酸，背过脸去。

　　电风扇呼啦啦地吹，裹挟来一阵热风。简晓桐有气无力地靠在椅背上，短袖紧贴着后背，额头上汗涔涔的。桌上的小台灯闪着煞白的光，简晓桐无意识地咬着笔杆。“刺啦”的撕纸声，一个准确的抛物线，纸篓又快被堆满了。半个小时过去了，眼前这道题还是毫无进展，简晓桐放下笔，把自己遗弃在椅子上，
　　手机铃声已响了好几遍，伊雪还是没有接的念头，悠扬的铃声如同魔咒骚乱着她的内心。手机响了几次后挂掉了，伊雪拿起来使劲摇了几下，恨恨地说：“什么嘛！响几下就挂了，吵了架就不会道个歉吗？真没诚意！”一边嘟囔一边按着号码，输了几次，又删了几次，始终犹豫着要不要按下那个绿键。
　　手机不失时机地响了起来，某首世界知名但简晓桐不知名的钢琴曲献媚似的弥漫了全寝室。伊雪将手机递给她，冲她眨了眨眼，简晓桐回以微笑。
　　接过手机，简晓桐“喂”了一声，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
　　“伊伊呢？她怎么老不接电话？”
　　秦树的声音透着一丝无可奈何，有点沙哑，不够干净，实在是个很平常的声音。一次次接着电话的她总是幻想对面那个男生的样子，是不是真的像伊雪说的那样，单眼皮，小眼睛，高鼻梁，薄嘴唇，面部线条有些僵硬，可是……可是却很帅。用伊雪的话说，他简直就是超级无敌宇宙第一大帅哥！
　　“说了半天他到底长什么样啊？也没个照片让我瞻仰瞻仰？”有一回简晓桐不耐烦地问她。
　　伊雪想了想，嘴里突然蹦出个很长的外国名字，“就跟他一样帅！”
　　后来简晓桐找到了那个世界知名但简晓桐不知名的国际巨星的照片，眼睛凑到上面，横看竖看都那么腻歪，简直就是个鞋拔子脸。
　　“你知道伊伊去哪了吗？”
　　秦树的话将她拉回现实中。“伊伊？我不知道她去哪儿了，一下午都没怎么见她。你们到底怎么了？中午的时候我看她好像哭过似的，眼睛都肿了。”简晓桐声情并茂地背诵着她那段台词。在这之前她就明白了为什么秦树之前会和她有那样的对话，看来很久之前伊雪就开始玩这样的把戏了。一个不厌其烦地重复着老套的把戏，另一个自得其乐地配合着做着配角，这也是一种幸福吧？
　　对面沉默了一会儿，秦树的声音才缓缓传来。简晓桐听着有些恍惚，那被电磁切割又重新拼接而成的声音显得那么不真实。
　　“那好吧，等她回来了你叫她打给我。”
　　简晓桐想象着对面的该是怎样的呢。他或许正扶着额头，手指上是长年写字留下的痕迹；他或许刚叹了口气，然后不自主地扬起了嘴角；他或许摇了摇头，正向同寝室的哥们抱怨。
　　“谢啦晓桐，我就知道你最好了！”伊雪的声音传来，简晓桐才反应过来，赶忙将手机还给她。她到底在瞎想什么啊？还是做题最重要！
　　题海中挣扎的时间总是流逝得很快，还没过多少工夫伊雪就打过去了。不过依伊雪的性格，能熬这么大会儿已经很不容易了。
　　“喂，秦树啊，我刚吃饭回来，听说你打电话过来啦？哪有啊？你别听她瞎说，我哪有哭……”
　　电话对面那个人，是不是也无可奈何地忍不住笑了呢？简晓桐狠狠地敲了一下自己的头，都说不要乱想啦，埋头做题！
　　“好啦，没关系啦。”
　　伊雪这个人啊，大概又是还没等秦树开口说对不起就先开始原谅他了吧？
　　接下来就是长达两小时的每日例行电话粥。简晓桐实在有些不明白，怎么他们两个每天都有那么多可聊的？而且几乎就是伊雪在不停地说。所有的话对于她来说都是空洞的，乏味的，毫无意义的，可说可不说的，然而伊雪却将每句话，每个字甚至每个语气中的停顿都赋予了意义。她重复了几十遍的话，可每次的表情都不一样。真是不可思议！简晓桐忽然觉得无法理解，难道每个恋爱中的人都是这样的吗？傻傻的，作茧自缚的，根本看不出甜蜜之所在，然而他们却乐在其中。
　　电话打完，伊雪还是显得意犹未尽。“晓桐，今天我们去外面吃吧，我请客！”
　　“不用了。”简晓桐推辞道，向她扬了扬手中的书，“我等会儿再去。”
　　“这样啊。”伊雪失望地撇了撇嘴，“那下次喽。”
　　简晓桐看着伊雪风风火凤向外跑地背影，感慨这电话粥难道是十全大补丹？听着她凉鞋的踢踏声逐渐消失，简晓桐锁上门，走下楼梯。
　　同一个寝室里面，伊雪和她是工科的，还是同一个专业，另外两个则是外语系的。伊雪和她呆的时间最长，可也是最晚才熟起来的。坦白说伊雪是个好女孩，只是对于这种富家女她一向敬而远之，自尊也好，自卑也罢，她实在不想让别人以为她想占伊雪的便宜。

　　“所以啊，你还是找了个比你大十岁的男人。”伊雪靠着简晓桐的肩膀，把全身的重量都搭在她身上，半眯着眼，小腿晃来晃去，“我记得那时候你跟我说要找个至少比你大七岁的男朋友，当时我还以为你开玩笑的呢！不过想想也真是，你就喜欢年纪大的偶像，比如陈道明。”
　　“还有陈宝国。”简晓桐接了一句。
　　“还有陈佩斯。”伊雪学着她的调子阴阳怪气地补充道。
　　简晓桐狠狠地踢了她一脚，伊雪哇地大叫：“你属驴的啊！”双手随即招呼上去。分别了这么久，任何言语都显得那么生分，几个不经意的动作却将她们拉回从前，像是在看倒带的电影。
　　两个人闹了半天也饿了，简晓桐端上来煮好的小米粥。熬的粘稠的澄黄色的小米粥里加了一大勺绿豆，喷香扑鼻，勾人食欲。简晓桐刚脱掉眼镜，伊雪已经喝了小半碗了。简晓桐看着她笑了笑，也舀了一勺放进嘴里，一口吞了下去。滚烫的小米粥顺着喉咙一路灼烧，简晓桐立马扔了勺子去厨房猛灌了口凉水。“啊，烫死了！舌头都给烫掉了！”她瞥着伊雪：“你怎么喝下去的啊？”
　　“智障儿童不能自理！”伊雪回了她一句，把剩下的小半碗推给她，“我喝饱了，剩下的你替我解决了吧。”
　　“你怎么还吃这么点儿？怪不得我看你老不长胖。”简晓桐摇摇头，结果那半碗，慢吞吞地加了一句，“也不长个儿。”
　　“少损人啊。”伊雪白了她一眼，“对了，你还没说说那人是干嘛的呢。”
　　“他开了家公司。”
　　“哦，原来是钻石王老五啊。”
　　“什么啊。”简晓桐哭笑不得，“就是个卖电器的。家里虽然有些钱，不过可不像你说的那样。这年头，是个人里九个老板。他可不像你爸那么厉害。”
　　“那可不一定啊。人家现在可正是事业上升期，前途远大啊。等你们结了婚有了孩子，等孩子长到我这么大的时候，肯定比我们家有钱多了。”伊雪故意摆出一副羡慕嫉妒恨的表情，
　　简晓桐懒得理她，继续喝粥。伊雪觉得无聊得很，就开口问道：“后来呢？”
　　“什么后来？”
　　“就是你们那次见面以后啊！”伊雪不耐烦地说，“接着讲啊，我还想听呢。”
　　简晓桐把最后一口喝完，温热的暖粥顺流而下，直达心扉。
　　那天之后过了一两个月他们都没有再见面，简晓桐面前摆着一堆工作，也早已忘了那个人的存在。在她眼里，那个苏先生就像在场的张先生、李先生一样，只是一个干瘪的符号，毫无意义。
　　直到有一天，简晓桐在替另一个同事跑完腿气息奄奄正准备回家的空挡，背后传来一个声音：“简小姐。”
　　她扭过头去，叫她的是个一个三十岁上下的男人。她微皱着眉头，想不出在哪里见过他。然而这神情转瞬即逝，她随即摆出惯常的笑容。“你好。”像是个问句，是试探的语气。
　　“简小姐不认识我了？”
　　她突然想起来了，是那天那个人。“苏先生。”应该是姓苏吧？她随即报以一个尴尬的笑容。只不过也觉得有些好笑，这个苏先生怕没料到自己会一点也不记得他了吧？语气中居然还有一丝孩子气，和上次脸谱化的他似乎有些不一样。
　　“来和老同学聊两句，顺便把照片给他。对了，简小姐好像还没拿到照片吧？”
　　“噢。不用了，反正我也不在上面。”
　　“总是有些纪念意义的。”苏泽晨不容她推辞，“简小姐下班了吧？那去我那里拿吧，顺便还可以请简小姐吃顿饭。”
　　她很不喜欢这人的语气，好像是替她做主了似的，由不得半点推辞，十足的大男子主义！可自己要是不去，未免显得太小家子气了。简晓桐犹豫了一下，还是硬着头皮答应了。
　　上了车，冷风吹来，简晓桐冷不住打了个寒颤。苏泽晨将温度调高了一点，和她说这话，也无非是问她工作怎么样啊，生活怎么样啊，一个人在外面不容易之类的，简晓桐一律答“还可以吧”。她打量着苏泽晨的背影，暗想他怎么就凭个背影就把她认出来了呢？眼前这个人西装革履，活像电视剧里固定的老板装束，虽然妥帖，她却一眼就看出她身边应该没有女人，否则不会这么没有专属于女人的小细节，那种居家的感觉。
　　照片分发下来应该很快吧？怎么现在才给？他这次来，好像专门是来找她的，这种感觉越来越浓；而这种猜想也仿佛是他故意卖个破绽给她看的。简晓桐咬了一下自己脱皮的下嘴唇，暗暗告诫：别瞎想了，自恋狂！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居然会这样想，以前从来都没有的事。这样想着，她对他的感觉又疏离了几分。对，这才是她该有的感觉。后来苏泽晨曾告诉她，他没想到她那么迟钝。
　　“你就是这样，对和自己不一样的人总是从一开始就特别排斥。”伊雪听到这里抱怨道。其实简晓桐明白她后面那句话，“比如那时候对我。”
　　“我只不过是太缺乏安全观，太想保护自己罢了。”
　　“切，借口！”伊雪嗤之以鼻。
　　简晓桐继续讲。那天去他家里，她坐在沙发上，柔软的沙发像是要将她整个人都吸进去。她正襟危坐，故作轻松，像只小兽般审视着四周。房间很大，也因为没有女主人而显得更大。地毯没有花色，桌上没有花束，一切干净得一尘不染，却没有烟火气，虽然保姆阿姨热气腾腾的饭菜已经端了上来。
　　苏泽晨将照片递给她，简晓桐反过来看，发现背面他对应的地方写着他的名字，“苏泽晨。”
　　“这下你该不会忘了我吧？”
　　简晓桐尴尬地一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继续吃饭，只是脑中不断闪过他的名字。苏泽晨，苏泽晨……
　　“你照得挺好的嘛，那天喝了那么多酒都能找这么好。”
　　“没什么，我上大学的时候学过这个。那时候很喜欢摄影，还专门省吃俭用买了台照相机。虽然质量不怎么样，不过还是经常照。那时候我还参加了社团专门学这个。”谈到了这些，简晓桐的话明显多了些。
　　“是吗？难怪照得那么好。”
　　“哪有，一般而已。我几乎从来不照人的，只照风景。现在存在我电脑里的那些当年的照片，里面没有一个人的。”
　　“其实我也挺喜欢摄影的，可惜总是没有时间。可能也是因为没有专门学摄影这种经历，所以才在我眼中那么神秘。改天要是有空，你可以教教我。”
　　简晓桐的面色突然变得有些萧索：“我已经很久没有照过相，再说了，我那么业余……”
　　“没关系，我也不过是兴趣罢了，不需要那么专业的。那么，我们约好了，等我有时间就打给你。”
　　简晓桐就这样浑浑噩噩地点了头，浑浑噩噩地被送回去，浑浑噩噩地告别。等到回到房间像一滩烂泥一样躺在床上，像倒带一样回想，才开始生气。先是生那个苏泽晨的，后来是生自己的。
　　“什么叫‘等我有时间就打给你’啊？你的时间就是时间，难道我就是成天闲的没事干？真是的，怎么就答应他了呢？真是傻子，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