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梧桐》如斯少年

6、第 6 章

　　接下来他们每个一两个星期就约一次，去不远的地方转转，有时候跟着朋友，有时候就他们两个人。去了也不见得就是摄影，大部分时候就是看风景，兴起了才照两张。每次一起去的朋友都不一样，却都想当然地把她当成了他的女朋友，他也总是笑笑。有时候玩笑开得太过火了，他就会很严肃地说：“我们只是普通朋友。”只是这语气很暧昧，对方总是反过来说：“我也没说你们不是啊。”反而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
　　简晓桐也不是没想过拒绝他，可每次话到嘴边都说不出口。她不是这样的人啊！她现在到底怎么了？简晓桐恼恨地想道，她不坚强，然而一旦做出某个决定就不会更改。可这个人似乎很强势，至少在她心里是这样的。她总是被她压迫得无力反抗，虽然她似乎已经开始习惯这种压迫，甚至依赖这种压迫。
　　有时候苏泽晨会请她来家里坐坐，就连保姆阿姨也已经默认她未来女主人的身份。她有时候会吵几个小菜，在这之前苏泽晨经常在外面吃的，可对她来说，这么好的厨房不用简直就是一种浪费。两个人吃了饭，或是聊聊天，或是各干各的，她也从不感觉突兀。
　　有时候他们也会聊到他的前妻，是他开的头。那天她已经忘了他们在聊什么，然后他突然拿了张照片给她看。
　　“这是我前妻。”
　　她当然知道。照片里的女人穿着白色婚纱，虽然不漂亮，却很有气质，不是淑女气质，而是一种事业型女强人的范儿。
　　“和你很配。”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想起了这句话。
　　“嗯。”苏泽晨心不在焉地回应。
　　简晓桐很怀疑他有没有听她说话。
　　苏泽晨不理会她疑惑的眼神，兀自讲了起来。他的话流淌到她耳边，隐隐有种醉意。
　　“以前我也这么觉得。那时候我挺喜欢她的，也到了该结婚的年龄，然后就结婚了。我们结婚并不是因为我们有多相爱，而是因为我们很配。我们性格相近，能力相似，家境相同，从来没有吵过架，红过脸。我觉得我们是最适合结婚的了。爱情可以在婚姻中磨平，我们却会越来越理解对方，适应对方，做让人羡慕的夫妻。”
　　“你倒是……”
　　“我本来还以为我们会白头到老，至少……”苏泽晨笑了笑，“她在新加坡工作，我们一年只见几次面，每次见面只是固定的寒暄，剩下的只是沉默。说什么？有什么好说的？
　　“其实我很想她回国工作，可她放不下她的事业。想想也对，我实在不该勉强她。平心而论，我不也放不下我在这里的公司吗？那时候就想，迟早会习惯的，直到后来……”苏泽晨突然不说话了，只是干巴巴地笑了笑，从口袋里抽出一根烟，扭头朝向窗外。
　　简晓桐也不催促，只是耐心地等着。烟头暗红色的花朵一绽一绽，等到火花慢慢凋谢，苏泽晨低沉的声音又继续回荡在整个房间。
　　“后来，她怀孕了，不过当时我并不知道，等到我知道的时候孩子已经没了。当时我跑到新加坡质问她，她说她现在还不想要孩子，这个孩子只是个意外。我说既然你要打掉那为什么不告诉我？她说反正都要打掉的，告不告诉又有什么关系？
　　“她说的对，感情拉不住两个人的心，要个孩子干什么？在我们日渐贫乏的交流中增添新的谈资？那时候我就觉得她不需要我，我也不需要她。后来我们就离婚了。”
　　“对不起，害你想起这些事。”
　　“没关系。其实我的生活也没发生多大变化，以前怎么样，现在还怎么样，唯一不同的就是抽屉里多了一个离婚证。”
　　自从那天起她总是在想，苏泽晨是喜欢她的吧？不然没必要把那么多时间那么多精力浪费在她身上。他是个做生意的，这种投资是要亏本的。可是他却没有一点表示，平时也不会来个电话问候，甚至她的生日他也只是一句“生日快乐”，有时候她也会怀疑，难道真像他说的那样，“我们只是普通朋友”？可下一次，又是要约她出去，又是一通暧昧不明。他就一直这样若即若离，让她猜不透。她一直在等他一个表示，他到底是怎么想的？若真是普通朋友也就算了，要是他说他喜欢她又会怎么样呢？她应该会拒绝吧？本来一开始就没打算跟他走多近。可他偏偏不说，可他偏偏不说！
　　这样居然拖了将近两年，他们就这样不清不楚地过了两年。有时候她真会恨他，恨得他咬牙切齿，明明是他招惹的她，明明一直以来都是他在主动，却偏偏让她觉得是她满心盼着一个答案，仿佛只要一个答案，她就会飞蛾扑火地扑上去。同事里谁都知道她每一两个星期就要去约会，他白白地浪费了她两年的青春！
　　她拒绝不了他的强势，只能冷眼旁观看他到底想干什么。她想他到底是害怕拒绝的。她漂亮，有前途，虽然他有钱，可年轻的女孩子总是不屑的，这山望着那山高，她们坚信前面有更好的男人在等着她们。如果苦苦地追求，她们更会像骄傲的孔雀，以为自己前途远大，把镜花水月看做锦绣良缘。反正她们有大把大把的青春供她们挥霍。
　　所以他才准备跟她耗下去，拿最耗不起的东西跟她耗下去。
　　一想到这些她就会生气他怎么会把她当做那种女孩子？生气之余她还会有些高兴，他毕竟把她看得那么重要，才会这么费尽心思。
　　真是可恨！自己真是可恨！
　　这一次，她发誓她一定要把话挑明了，不能就让他这样下去，然后一刀两断，从此老死不相往来。

　　这一次他们去的地方是个水乡。临去前简晓桐特意去网上查了下，发现那里不过是个很不出名的旅游景点，一般的旅行社都没有去那里的。费尽心思找出几张照片，也看不出有多好，不过是个很普通的地方，淳朴啊乡野啊还不如去她们庄子。苏泽晨到底是从哪找到这么多稀奇古怪的地方？
　　进了旅馆，她连东西都没收拾就趴在床上补觉，谁叫昨天加班到凌晨今天又起这么早？
　　突然铃声大作，简晓桐直愣愣地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右手在包里摸索。她其实就是想让对方知难而退，没想到他锲而不舍。过了好一会儿，简晓桐掏出手机，看见了显示的名字，有气无力地说：“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已死，有事烧纸。”
　　“快出来，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车子开了半个小时，最后停在一条小巷外。他拉着她的手穿过几条巷，终于找到了一个招牌上熏满了油腻的小店。一路上他就这样拉着她的手，他的手很干燥，她的手湿腻腻的。她的脸不自觉变红了，她茫然地抽出了手，假装找东西，手上已经汗津津了。
　　店很小，密密地摆着几张桌子，却只有零星的几个人。太阳还升得老高，店里却有些黑。黑暗打在老板身上，看不清他的样子，只看见一团影。
　　看来苏泽晨已经来过这里好几次了，不过老板好像并不愿意搭理人，难怪生意这么冷清。面端上来了，上面飘着些葱花，简晓桐尝了一口，实在是普通。
　　“这要拌上辣椒酱才能吃出味道来。”
　　简晓桐加了些辣酱，味道果然不一样了。虽然谈不上多美味，却是很特别的味道，看得出老板是极费心思的。她平常的爱好就是做饭，这一次遇见个中高手，当然要讨教一番。
　　简晓桐叫声“老板”，那团黑影终于慢慢移了出来。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头子，长得极是普通，黑黑瘦瘦的，眼睛却大得快要突出来。简晓桐问了几句辣酱的做法，老板立即来了精神，什么调料啊做法啊全都和盘托出，毫不保留，完了还硬塞给她几瓶。
　　“唉，别人都说甜甜怪怪的不好吃，没几个晓得这正宗货喽。”老板唉声叹气道，嘴里呵出一团团白汽
　　“不是的，很好吃。”简晓桐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小妮子嘴挺甜。”老板笑了笑，那眼睛更加突出，“泽晨，你对象？”
　　苏泽晨只是笑笑，不说话。
　　两个人走出小店，苏泽晨开始慢慢悠悠地走，简晓桐跟在他后面，突然冒出些孩子气，每一脚都踩在他影子上。
　　“难为我三叔那么喜欢你。”苏泽晨突然冒出一句。
　　“你三叔？”
　　“嗯。说起来我三叔算是我们家上一辈中挺没出息的吧，学习也不好，给他安排的工作也推了，一个人跑到这里开了这么一家店，生意一直就那样。唉，一个人，挺不容易的。”
　　“你三叔人挺好的。”
　　“是吗？我三叔脾气古怪，不过我挺喜欢他的，以前放假经常来这里玩。”
　　“你很欣赏你三叔？”
　　苏泽晨沉默了一会儿，突然答非所问地冒出一句。“我不是他。”简晓桐还没反应过来，苏泽晨突然话锋一转：“不过他打了一辈子光棍，你说我最后会不会跟他一样啊？”
　　苏泽晨突然直直地看着她，等待着她的回答。这算什么？表白吗？简晓桐突然脸色一暗，他这人怎么就这么温吞呢？爱就是爱，不爱就是不爱，她这么又直又笨的人，他就不能把话说清楚？
　　“我怎么知道？”她低着头，拐到了他前面。
　　一路上两个人都没怎么说话，简晓桐借口太困一直眯着眼，可眼睛涩涩的，怎么也睡不着。车开得很稳，过了很久才到旅馆。她不等他直接进了旅馆，躺在床上直想哭。她实在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多大点儿事啊！怎么就想哭了呢？可她哭不出来，一点儿也哭不出来。睡意慢慢笼罩上来，她睡着了。
　　过了很久，她迷迷糊糊听见手机响，直觉告诉她那是他打的。她就是不想接，她就是想让他也尝尝等的滋味，像个小孩子拙劣的把戏，一种报复的快感油然而生。她突然想起伊雪也曾经这样做过，可那不一样，秦树会永远包容她，宠着她，而苏泽晨……
　　她掏出手机，对面却没有声音。沉默，一直是沉默。大约过了一分钟，可那时间对于她却显得那么长，长过沧海桑田。她生气地挂了电话，她高举着手机，想要把它摔个粉碎。可她的手还是缓缓落下了，凭什么？手机那么贵，要摔也是摔他的！
　　大约过了很长时间——她只能说大约，现在时间对于她毫无概念——他电话又打来了，她接了。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电话里传来他的声音，一闪而过，她却抓住了。
　　“我爱你。”
　　电话挂断了，简晓桐还握着它不肯放下，仿佛还能听到悠远的回音。她的脑袋“轰”得被炸开了。在感情上她就是个白痴，她茫然无措，甚至幻想着如果大学时能谈一场恋爱就好了，起码不会像现在这样被动无助。她从来没有问过自己有没有爱上他，她一直在逃避这个问题，她想着对方没开口之前一切都没有意义。可是苏泽晨隔着手机那虚拟世界对她说“我爱你”的时候，她一下子明白了，她爱他。
　　为什么爱他？什么时候爱上的他？她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她只知道她爱他。
　　一切声音都消失了，她睁着眼睛，却什么都看不见。她在等待他下一个电话，她总觉得会有下一个电话。
　　可是没有，电话迟迟没有打来。她开始怀疑这是否只是一场梦。
　　突然她听到敲门声，一下，一下。她赶紧爬起来，飞快地冲上去打开门。
　　苏泽晨看着简晓桐，她穿着下午那件衣服，上面满是褶皱，头发乱蓬蓬的，因为没戴眼镜，半眯着眼，眼圈黑黑的。虽然光线那么暗，他却看得那么清楚。
　　简晓桐刚才还很清醒，现在反而像是在梦游。他站在门外，她站在门里，就这样过了很久。
　　“不请我进去坐坐吗？”
　　简晓桐“嗯”了一声，把他请了进来，关上门。可她忘了开灯，房间里黑黑的一片，只有月光晕染出人的轮廓。
　　苏泽晨看着她，有重复了一遍。
　　“我爱你。”
　　简晓桐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她脑子很乱，可是总该说些什么吧？说什么呢？“让我考虑一下”？太矫情，“我也爱你”？太直白。她到底该说些什么呢？
　　她想他一定是故意的，他织了一张网，她就是那只傻傻的虫。他就是要这种效果，好像不是他在追求她，而是她在满心期待一个答复。他做这么多无聊的事，不过是为了磨平她的棱角，让她一辈子逃不出！
　　她突然鼻子一酸，眼泪簌簌地掉了下来。她刚开始没有意识到自己哭了，只是看到苏泽晨在擦她的脸，手上已经全湿了。她为什么哭？她为什么要在他面前哭？她有些诧异，眼泪却越来越汹涌。
　　“你个坏蛋！大坏蛋！”她一边骂一边哭，狠命地捶他，发泄着挤压已久的委屈和愤怒。
　　“我错了，全都是我不好……”他抱着她，轻拍着她的后背，像是在哄一个小孩子。她的哭声越来越小，慢慢变成抽噎。
　　苏泽晨捧起她的脸，嘴唇轻轻覆上去。简晓桐身上一颤，全身变得僵硬，嘴唇火辣辣的。苏泽晨停下来，亲了亲她的脸，凑到她耳边说：“别怕。”
　　“我没怕。”只不过是身体的自然反应而已，她怕什么？
　　“我以后会对你很好很好的。”
　　“不准欺负我。”
　　“你欺负我吧。”
　　简晓桐没想到他也会说这样的话，她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幸好他看不到。她好像可以慢慢理解当时伊雪的心情了，说着毫无意义的句子，为一句莫名的话而感动，傻傻的。
　　苏泽晨又将嘴压上去，有些僵硬，她知道他在迁就她。这一刻她想，就是被他攥在手心一辈子也好，只要他爱她。
　　只要他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