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梧桐》如斯少年

3、第 3 章

　　家里突然来了这么多人，简晓桐有些害怕。他们都坐在院子里做着白色的纸花。妈妈穿着白色的麻布衣服，坐在爸爸的黑白相片前痛哭，眼泪鼻涕一把一把的。她突然觉得妈妈那么滑稽，以前她见了爸爸只会骂他不中用，还从来没有见过她这样的哭。周围人不是指指点点，那眼神瞟她，小声议论。“真可怜啊，五岁就死了爸！军子才那么点！这以后孤儿寡母的可怎么活啊？”床上的弟弟咬着自己的脚趾头，咯咯地笑个不停。简晓桐玩着手中的线团，不明白眼前的这一切和她有什么关系。
　　“妞妞。”
　　简晓桐好像听见有人叫她，她猛地抬起头。
　　简晓桐睁开眼睛，额头上一层冷汗。刺目的阳光打在脸上，她连忙用手来挡。宽大舒适的双人床，柔软的床单，明亮的房间，这一切都和那个潮湿狭小的处所迥乎不同。全身都像散架了似的，一点都支撑不起来。简晓桐侧脸看着凌乱的床单，外套，内衣，全都散落一边，苏泽晨却不知去了哪里。她爬到床的另一侧，拿起梳妆台上的纸条。
　　“好好休息，我有事情，先走了。”
　　熟悉的笔迹，还是一样的用力，纸条都被划开了一道。上面还有几个黑疙瘩，简晓桐用力辨认，才看清上面写着“昨天弄疼你了吧”，脸一下子像靠在火炭上。她把纸条攥成一团扔进纸篓里，又拿出来装进口袋，想了一会儿，还是不知道该放哪里。她将纸条上的褶皱一一抚平，放在里面的口袋里。事后有怪自己大惊小怪，其实想想也没有什么甜蜜的话，怎么自己这样失态？
　　简晓桐重新躺到床上，摆出一个“大”字。阳光透过百叶窗照过来，在乳白色的睡衣上洒下斑斑点点。这里连他们的睡衣和换洗的衣服都有，看来昨天的兴之所至实在是刻意安排。不过这实在没什么可气恼的，她已经习惯了苏泽晨掌握整个进度。
　　想起三年前，他们不也是在那个地方认识的？那时候她还是一头短发，一个刚参加一年工作的小菜鸟。公司里有一个同校的师兄，平时还算照顾她，否则她可能连试用期都过不了。那天师兄说他们有个同班会，看她没什么事，就准备带她一起去。简晓桐本来想着回去睡个大头觉，却怎么也不好意思拂了人家的好意，也就去了。
　　简晓桐可不想丢了师兄的面子，临行前还刻意打扮了一下。结果师兄一看到自己大学时暗恋着的班花就立刻凑了上去，把她晾在了一边。往日的书生意气，如今的挥斥方遒，大家聚在一起，少不得一番感叹和攀比，哪还有人在意她？简晓桐也懒得凑这个热闹，坐在一边喝着啤酒独自消遣。
　　简晓桐有些羡慕地看着他们，这才是真正的天之骄子！在他们那里几年不出一个大学生，她上小学时有个男生考上了大学，他就成了村里男女老少饭后的谈资，大家说起来无不艳羡，而他也自然成了她多年来奋斗的目标。
　　简晓桐一直感觉自己赶上了好时候，这些年大学扩招，否则她又怎么可能考得上这样的名牌大学，“光宗耀祖”。上大学前很多很少联系的亲戚都来看她，很多她都叫不上名字，大家都说他们家飞出来一只金凤凰，都揶揄她说：“晓桐，以后开了大公司可别忘了提拔提拔你这些穷亲戚！”好像天底下只有开公司这一件事！那时候她总是不说话，可心里还是很骄傲的，那是穷人家骨子里的骄傲，脆弱的骄傲。
　　直到上了大学她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随着大学的扩招，大学生也变得越来越不值钱，等她出来找工作时，那种骨子里的骄傲早已消失殆尽，取之而来的是惶恐，快要将她溺死的惶恐。半年里换了三四份工作，有的连试用期都不到就辞了，直到这一份工作她才坚持到现在。不是因为工作有多好，薪水有多高，只是这一份是唯一可以给她两千块一个月的地方！那时候她就冷笑，当初拿着一布袋钱过来，如今就用这白菜价就把自己给卖了！
　　她不是没想过去二线城市发展，只是越是落后的地方越是靠关系，看看他们那里就知道了！外企白领，这名字太诱人了！她早就下定决心，在这里过得多累多苦她都要坚持下来，只要给家里寄回足够的钱，她就长脸！
　　上了菜，简晓桐只想着怎样在保持淑女风度的基础上大快朵颐。反正其他人也没什么吃饭的兴致，满桌子就看见她一个人的筷子勺子左右开弓，上下飞舞。简晓桐正吃得尽兴，突然有个人靠近她。
　　“慢点儿吃，一会儿的甜点才是压轴的。”
　　简晓桐被他说得脸红耳赤。虽然她自认脸皮一向很厚，只要在不认识的人面前就可以不顾形象，以至于伊雪经常说她最适合做推销员，可在场的全是业内人士，以后难免再碰上，她怎么可能不尴尬？
　　没想到那人接下来说了一句：“那咱们一起等吧。”
　　两人对视了一眼，都笑了。接下来简晓桐也不吃菜了，光喝酒。他们那里男女老少没事的时候都喝两杯，白的啤的兑着喝，这点酒算得了什么？可是喝多了，她还是觉得昏昏沉沉的，面前那个男人根本看不清长什么样。
　　随便聊了两句，大家也该散了。有人提议大家一起照张相留作纪念，简晓桐也不是他们中的人，就自告奋勇来照相。酒足饭饱，意兴阑珊之后，大家也就各回各家了。简晓桐走到门外，才发现自己真是失策，她居然没有带外套，真是要风度不要温度！四周的人一个个上了自己的私家车，简晓桐还是没有找到自己的师兄，不过想想他那次喝酒不是被抬着出来的，也就不指望他了。正打算叫辆出租车，那个和她说话的男人叫住了她。
　　“简小姐，不如我送你回去吧。”
　　“那怎么好意思呢？”简晓桐犹豫着。
　　“不关系，反正也顺路。”
　　简晓桐上了车才想起他根本不知道自己住在哪里，何来“顺路”一说？只是已经坐上去了，再下去未免显得太小家子气了。一路上说这话，她也知道了他的名字。苏泽晨，很普通的一个名字，电话簿里随处可见。这个人也普通的扎在人堆里找不着。当然，是扎在刚才那堆精英里，要是在她身边那绝对是鹤立鸡群。
　　简晓桐胡思乱想着，车已开到了她说的地方。再往里面车子就开不进去了，而且莫名的，她不想让他知道她和好几个女孩子一起住在那么狭小逼仄的地方。下了车，苏泽晨说以后常联系，她也说好。等会了住处她才想起他根本没有她的任何联系方式，又要怎么联系？简晓桐笑着摇了摇头，平常人管用的客套话，她倒居然当真了。虽然这样想，心里还是难免几分失落。
　　简晓桐躺在柔软的双人床上，她一直在想，自己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他的？也许是从第一次见面那时候起吧，虽然那时她喝得醉醺醺的，根本没有看清他的模样。
　　穿着睡衣去浴室洗了个澡，身体也舒服了许多。对面的枕头还有压痕，简晓桐靠过去，挨着压痕枕上去，上面还依稀有他留下的温度。床头散落的他的衣服领带，简晓桐一一叠好放在衣柜里，等穿好了衣服，又拿出来叠了一遍。
　　打扫好房间，简晓桐满意地四下看了看，有个家的样子了！锁上门，她又拿出钥匙郑重地抚摸了一遍，和纸条贴在一个口袋里。
　　走出小区，简晓桐才发现她根本就不认识路。接连问了几个人，她才打听到最近的公交站台在哪里。皱了皱眉头，可真够远的，市政规划可真不合格！可谁叫她今天心情好呢？权当散步了！
　　祁阳靠在出租车上，手里握着一根烟，不时抽上几口。这个时间段坐车的人可真少，大人也上班走了，小孩儿也上学去了，刚干就没个好头彩！想不到出租车司机这一行的学问也大着呢，看来自己以后要多长个心眼儿。
　　就像连长说的那样，当兵就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这话用在现在也不错。祁阳像只豹子似的在寻找着自己的猎物，只要有人走过来，他就马上打招呼。苍白的烟圈缓缓上升，他的眼神突然一顿，那个站在照相馆橱窗前的不是简晓桐吗？
　　“简晓桐！”祁阳冲着她高声喊道。
　　简晓桐正痴痴地看着橱窗前的婚纱，突然听到有人喊她。她四下搜寻了一下，可惜眼力不好，等到祁阳追上来她才看见。两个人打了招呼，就坐到了祁阳车里。
　　简晓桐干笑着：“你这么快就找到工作了？”她实在是想不通，好好的一个退伍军人居然当了出租车司机，她实在没办法接受。总觉得这个男的怎么一点上进心都没有？
　　祁阳倒是不在乎：“本来我妈提议让我去我爸呆过的那个厂子工作的，说我爸在那里工作了一辈子，这点儿面子不会不卖。可我想着我也不会那些，所以早在他们回来前就打算好了。先做着这份工，等以后找着更合适的再说。”
　　两人又闲聊了几句话，简晓桐瞟见了一个保暖瓶，就知道一定是祁婶准备的，心里莫名一酸，反正她妈是不会这么细心的。她心里惦记着没做完的工作，就说：“祁阳，我还有事儿，就先回去了。咱们下次再聊。”
　　祁阳说：“要不我送你回去吧。”
　　“这怎么好意思呢？”简晓桐推辞道。
　　“没事儿，反正现在也拉不上什么人，我就先送你回去吧，也算开个张。”祁阳不由分说，踩上油门就走。
　　结果刚出发就大红灯笼高高挂，好不容易挨到了绿灯，前面又被堵得个水泄不通。祁阳伸出头去看着前前后后这一字长龙，不得不佩服自己点背得可以。进退两难，只好听天由命。虽然不太热，天气还是很闷，简晓桐向来没什么耐心，现在更像是个炮仗，一点就着。她看着祁阳紧盯着路边的施工队看，就好奇地问了一句：“祁阳，看什么呢？”
　　“哦，其实也没什么。”祁阳向她指了指“就是那边戴着黄色安全帽的包工头很像我以前认识的一个人。”
　　简晓桐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见一群农民工正在施工，全都光着个膀子，脖子上挂着的毛巾已经黑得辨不出本色地上随处散落着红红绿绿的方便面袋子和塑料袋。。离他们最近的那个人二十出头，染了一头黄毛，穿着剪了好几个洞的牛仔裤，正躺在砖堆上休息。
　　简晓桐鄙夷道：“这些农民工，真是一点素质都没有！”
　　“你也不能这么说，其实他们都挺可敬的。他们一个人出来拼死拼活的干，一家老小全指着他们往家拿钱，风里雨里的也不能休息，一年到头也不一定能挣到几个钱，真是不容易啊！再说了，他们还为城市建设做贡献了呢！”
　　简晓桐翻着白眼：“反正你就一堆大道理就对了！他们过什么样的生活都是他们自己选的，多苦多累都是他们该的！”
　　祁阳从镜子里看见她的表情，也火大了，立刻脸朝后和她理论：“我说你这个人怎么一点同情心都没有啊？人家在大太阳地下汗如雨下，你在你的小办公室里吹着小风就一点都没有感觉？”
　　简晓桐差点儿跳起来：“照你的意思说是我让他们变成这样的是不是？合着全是我的错！”
　　“我说什么了吗？简晓桐，我可什么都没说！我知道你瞧不起他们，你也瞧不起我！告诉你简晓桐，你瞧不上我，我还瞧不上你呢！你别以为你爸妈是老师就多了不起了！看你得瑟的样儿！”
　　祁阳无意中提到她编的谎话，直接刺中了她的死穴。简晓桐这只炮仗一下子点燃了。“祁阳，我告诉你，个人凭本事吃饭，我简晓桐不欠谁的！你说我瞧不上你，你瞧得上你自己吗！”
　　“啪”的一声，祁阳把一只手套摔在地上。他扶着脑袋一动不动，简晓桐也觉得自己话说重了，骂人不接短啊！她今天到底是怎么了？怎么说出这么伤人的话？人家都不觉得怎么样，你瞎掺乎个什么劲？
　　“祁阳，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别这样了。”
　　过了一会儿，祁阳向后摆着手说：“简晓桐，我跟你就不是一路人，也实在没什么可说的。”他叹了口气，“我先把你送回去吧。”
　　堵车依旧，操着各种方言的谩骂声和汽笛声此起彼伏，比夏日的蝉鸣还要恼人，两个人都板着脸，阴沉地要挤出水来。简晓桐心里一阵泛酸，又不停地咳嗽起来，直咳得心脏都要被咳出来。祁阳看她这样气已经消了一半，这么想的人也不是一个两个，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他有必要这么较真吗？
　　祁阳实在看不下去了，递给她那瓶绿豆汤。简晓桐打开瓶盖，热气冒了出来，眼前一片朦胧。祁阳听见呜呜咽咽的哭声，吓了一跳。他扭过头，正看见简晓桐抹着眼泪，眼泪越来越多，怎么都擦不干净。祁阳不知所措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别哭了，我知道你不是那个意思，我错了行不行？”
　　简晓桐低着头不说话，哭声渐渐小了。她抽出一张纸巾铺在脸上，纸巾迅速被浸湿。过了很久，后面的司机已经开骂，祁阳才意识道路已经通了。他踩下油门，后座简晓桐带着哭腔的声音几乎被湮没。
　　“对不起，我刚才看见了我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