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夜》冷剑

15、谷雨（一）

　　他们现在要去的，是兰亭崖，也就是独月摔下去的地方。

　　从那么高的地方跌下山崖，并且手还被束缚着，能活着，那是神仙才能做到的事情。天寂和天雪都知道，独月已经死了，但是他执意要去寻她的尸骨，一分一秒都不愿耽误。他说，他已经丢过她一次了，不能这样再丢她一次。即便她离开他了，他也要找到她的尸骨，然后寻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将她好好安葬。他会在那坟墓旁边搭建一个小房子，以后就这样，互相陪伴着，慢慢到老。

　　“少爷，这边没有，我上那里看看。”天雪提着裙角，从这石堆里爬上去，到另一个长满荆棘的地方，她是个心细的姑娘，天寂对她很放心。这片荆棘丛韧性很好，一脚下去，另一些枝蔓就迅速跟过来，稍不注意就划破皮肤。然而寻找人，哪能这么注意呢，所以天雪和天寂的手上难免多很多伤痕。

　　没有么，明明是这块儿的。天寂想着，心里有些难过。

　　“少爷……”天雪忽然哽咽了嗓音，再也说不出剩下的话。天寂顺着天雪的手指，抬头看上去，从此地到很高很高处，大概是离兰亭崖顶端不远的地方，挂着一缕黑布，那黑布——是独月的黑色夜行衣么？

　　天寂的心瞬间跳的厉害，他只觉得脑子一重，那黑布就越来越大，黑云压顶般向他盖下来。独月。他在心里沉沉唤一声，你在哪在哪？你竟决绝的让我连尸首都找不到。

　　“少爷……”天雪看见自家少爷泫泪的模样，轻唤一声，也止不住流下泪来：这荒山野岭的，莫不是姑娘被豺狼叼了去？虽然我跟独月姑娘没有太多接触，但是少爷喜欢上的女子，一定不是野蛮任性的，定也是个清秀淡泊的人儿，这种姑娘落得这样的下场，让我们这边做丫鬟的心里也不好受。她这么在心里想着，一回头，却看见天寂已经扬长而去了，一袭白衣在这浑浊的天际里异常刺眼，他心里一定痛死了罢？

　　人世间最痛苦的，不是你得不到，而是你曾经得到。

　　“天雪，我们出宫带的银两够开一个酒庄么？”走在前面的天寂忽然停下来，回头冲天雪比划。

　　“够，少爷。”天雪有些摸不着头脑答道。

　　“那麻烦你帮我在洛安城外开一家酒庄，取名尘色。”他面色淡淡的，看不出是否流过眼泪，只是此番平静，静的出奇，甚至在他眼角眉梢还能看见淡然若莲的花儿。

　　“可是少爷——”天雪急促的打断，她想说，可是我们不懂这些，怎么开的起来？还有别人开酒庄都有人捧场，我们在宫外没有认识的人，开个酒庄没人捧场，那怎么赚钱？若是没人捧场，那我们全部的银两都押在酒庄上，会连自己都养活不了的。但是她刚一出口，就看见天寂的眼睛黯了下去，黯的极快，于是就急忙闭了嘴。

　　没有客人，没有鞭炮，没有撒花。在这样平静又平静的时间里，一座古朴的酒庄建好了，天寂亲自题牌坊让人雕刻，尘色酒庄四个字俊俏挺拔，显然给这房子增添了英气。这座酒庄共三层，一楼客人饮酒的大厅，二楼放酒的储存室，三楼住人，也就是住天寂和天雪，不作客房。

　　“天雪，你知道宫里的五公子辞修么？”天寂提笔道。

　　“知道，就是很久以前立下战功被皇上封为五公子的辞修吧？”天雪确认道。

　　“对，是他。”天寂打量一下身边的装饰，又道，“你去买只信鸽，我这就给他写封信带进去。”

　　“公子想要做什么？”天雪问道。

　　“我们该酿酒了。”他淡笑，“可是我不会酿酒。”

　　“莫非……五公子就会？”天雪惊讶道。

　　“他自是也不会，但是他有办法给我们请来最会酿酒的人帮忙。”天寂已经提笔开始写字，墨香扩散开来。

　　天雪见状一笑，转身跑出去。少爷是已经平静下来了么？他打算好好活着不再难过了么？这样真好，少爷这样好心肠的人，是不该一直难过的。

　　其实天寂也有打算，开个尘色酒庄。倘若独月真的走了，那么，他这算是还原独月原来的府邸。对着这与众不同的酒，他能想起那个与众不同的她，想起那晚她坐在屋檐上，大口大口喝的酒液直淌。他即便见不到她了，也能一人坐在屋檐上，看着月亮，独酌。倘若独月没走，她定是恨死他的，定是此生都不愿见他的。可是，他想她，想见她。那么他开这么一个同名的酒庄，她一定会觉得好奇赶过来品尝的。

　　独月，到时，你见了我若要走，我绝不留你。

　　我只为能，再见你一面，再看你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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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果不其然，没过几日，辞修给他们请来了一个妙龄少女，名唤苏卿。天寂不知道苏卿是谁，但是他多少听过闻风阁的事情。江湖人的消息大多是从闻风阁打听出来的，仿佛那里是无所不能的，所以这小女子既能出自闻风阁，想必也是了不起的人物。

　　苏卿将鹅黄色的衣衫一摆，轻轻巧巧坐在雕花椅上，她手中拿一把小碎花的折扇，时不时打开扇扇，惹得天雪一阵一阵发冷。当然，来的不是一个人，同行还有另一个窈窕少女，大概是侍从。

　　苏卿笑了一下，唇角漾起笑纹，手上的碎花小扇子慢悠悠来回扇两下。侍女开口道：“我们主子说了，按闻风阁的规矩，一手交钱一手给信息。”

　　“你说什么？”天雪吃惊，“你们不是五公子请来的么？怎么还要收钱？”

　　天寂脸上没什么特别大的变化，但是心里也不自主笑了一下，这五公子帮忙找的，怎么这么视财如命？要说五公子是奇葩，他认识的这些人，也称之为奇葩都不为过啊！这小女子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竟是闻风阁的主子么？！

　　“是五公子请来的不假，要不然我们主子才不会亲自来一趟呢！但是银两你们是一定要付的，因为五公子并没有支付我们。”侍女正色道。

　　“啊，你们……”天雪吃惊极了，怎么会这么爱财啊！她扭头看向天寂，希望天寂能给个结论。

　　“给她们吧，天雪。”天寂淡笑道。

　　“是，少爷。”天雪退下去，又回头看一眼大厅里的两人，心里的嘀咕一直没有停止：怎么有这么爱财的人，怎么连点儿人情味都没有？受不了。

　　这厢好不容易端了银两出来，只见叫苏卿的女子起身，莲步生花似的走向托盘，素手从银两上过一道，转身，小碎花折扇“哗”的合上，嘴角又勾起笑意，水灵灵的大眼睛狡黠的看向天雪道：“算了，苏姑娘我今天心情好，就不收你们的银两了。”

　　“你——”天雪气急，是故意折腾我的么！这个女人，看上去比我还小，竟然玩弄我！真是女人越美，心肠越毒！如果眼神可以当作刀，她不知道已经从苏卿身上剜下多少块儿肉了。

　　“姑娘刚刚不是觉得我们没有人情味么，此番，我们人情味，是不是给足了？”苏卿故意逗天雪，完全不把天雪的气愤放在眼里。

　　“既然闻风阁有这种规矩，我们岂可破坏。”天寂比划道，“姑娘还是收下的好。”

　　苏卿冲侍女一侧脸，那侍女就开口：“主子说了，这次不收银两，是为了下次来尘色酒庄喝酒，公子也能不收我们银两。”

　　“自是可以。”天寂笑。

　　“那帮人帮到底，这次我们就不给你信息了，直接把人给你找来。”那侍女说罢，冲门外喊，“刘大爷——”

　　没人应声。

　　侍女干脆利落的走到门口，转身就往右了，屋内的人也不知她去做什么。这在心里还没想完呢，只见侍女拎着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头进来，她手一松，那老头就盘腿坐在地上，垂着脑袋不吱声。

　　侍女无可奈何耸耸肩膀冲众人道：“刘大爷又老又聋，还特别爱睡觉。现在正睡着呢，一时半会儿叫不醒。”

　　天雪站在远处好奇的打量着这个老头，他花白的胡子老长老长的，睡起觉来跟死了一样，绝对不会动。他……他能酿酒么？天雪质疑。

　　“这位大爷……”天寂冲苏卿比划。

　　“这位大爷是当年尘色山庄的一名酿酒者，说起来好笑，也是因为他嗜睡才救了自己一命。十几年前的那场大火正烧起来时，他窝在半路上睡着了。”苏卿抿唇浅笑，“大爷很好伺候的，你只要每天给他一壶酒，让他睡上十几个时辰，他就会给你酿出世上最好喝的酒。”

　　苏卿的声音是清脆婉转的，说起这些话来，滴溜溜的，像是听的人真的喝到这等好酒般，充满了诱惑力。

　　天寂心里觉得这老头很有意思，于是眼角眉梢全是笑意，这笑意一层一层荡漾开，看的天雪都惊呆了。

　　“唔嗯嗯。”

　　大厅里众人正聊着，忽然听见不和谐的声音响起来，像是吃了什么好吃的在咂巴嘴。倒是天雪最先反应过来，惊喜道：“大爷醒了。”

　　那老头果然是醒了，一咂巴嘴，下颚的胡须跟着颤抖起来，他睁开迷糊的眼睛看一眼众人，又萎靡不振的垂下眼睑，哼唧一声：“天然居的烤鹅真好吃啊……啊……”

　　苏卿轻笑，拿小碎花折扇遮住半边脸，继而抬眸看向天寂：“公子，人既已送到，我们便告辞了，别忘了你方才应允我们，日后可以来免费喝酒的。”

　　天寂颔首，送她们出大厅。忽听背后传来一个极其不满意的声音：“苏卿这个死丫头，老夫的烤鹅才刚吃一口，就把老夫打晕送过来……年轻人，让老夫酿酒，先把天然居那大半个烤鹅给老夫拿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