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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清明(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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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说,让我普度芸芸众生。
独月此刻真是深信不疑,佛你当真是普度了芸芸众生,就独独让我下了地狱啊。
宫中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到处都是人,她一现身就被人盯上,而她的运气似乎确实不怎么好,盯上她的两人是宫内武功高强之人,手下还有大批弓箭手。论刀论剑,独月轻松可以避开,可论这密密麻麻的弓箭,她就是再多出两只手来,也挡不了这箭网。更何况,这次没有人救她,没有人。
于是此刻,她被人扣押着,正往荒野上走。
上面有口谕,此刻将在荒野上施行马烙。
佛还说,前世五百次的回眸,才换得今生的擦肩而过。
独月想到这句话,甩给了佛一个白眼:我前世到底是哪根筋搭错了,跟这群凶手不停回眸,才换得如今的下场。
统一的明黄色锦旗在风中张牙舞爪的飘荡着,独月被押到时,就看到一排列开的人。中间坐的是仪德老儿,他周围站的是皇家子弟和一些武官。
那是……锦君和天寂啊……
她自嘲一笑,没想到再次见面会是在这种情况下,呵呵。
锦君蹙着眉,心里针刺般疼痛:独月,你个傻姑娘……他不知道独月和天寂之间发生了什么,她明明已经要放弃了,已经松懈了,为什么忽然干出这种傻事,他侧脸看着天寂。
天寂自然也看见那个女子,他微闭眼眸,再睁开有水雾缠绕。
哼,别这样看我。独月盯着远处一袭白袍的男子,一双满含爱恨的明眸里竟是雾水氤氲。她嘴角微扬,却是在笑,那笑意冷的让雕花椅上的人不寒而栗。
毕竟我只是相信你,相信你会在二十四桥那儿等我,我只是敢于去相信……并不是,并不是一件破衣服,可以随意让人丢弃,并不是没有自尊,恬不知耻,并不是不会受伤……不知道痛,不知道难过……
她这么想着,眼泪似乎想要流下来,已经映照的眼前一片朦胧的白。
不要哭,不要哭,他们,都是凶手,我不能在凶手面前掉泪。独月深吸一口气,那泪水又活生生的风干了。
“施刑!”圆形台子上有人一声令下。
几匹烈马被人用鞭子一抽,马身吃痛,就撒开腿狂奔。
天寂,我恨你……
独月这么低吟了一声,那生生撕肉般的痛就涌现。前面三匹马跑的很快,马蹄扬起尘土,她一开始还能勉强睁眼看见前面无边境的路面,到后来沙石摩擦的她衣衫凌乱,血肉模糊。她在心里想:这马何时才知道累,才能跑慢一点?痛,真的好痛。她将头埋在绑住的胳膊上忍不住掉泪,于是脸颊上因了湿润沾满了尘土。
她只有怨恨了,她不记得爱了。
见马匹跑远,圆台上一人收到施令举起弓箭向马背射去,马身吃痛,又疾驰飞奔。
呵。猛的一痛。
她疼的扯了一下唇角,心底涌上来一阵悲哀,那悲哀就像是寒冬腊月的雪,恰好就落在她单薄的身上,让她一丝一毫的血液都是冰冷的,看不见曙光,看不见温暖。
她好恨。
她好恨一家上上下下五十多口无辜的生命在别人自私的争夺中丧命,她却无法为他们报仇;她好恨她好不容易昧着良心放弃家仇想着跟自己心爱的男子私奔,却又被他无情遗弃;她好恨自己自以为是以为那个人会在皇上面前求情,至少也要有难过的表情吧?而那人却眼无底色,波澜不惊,连眉心都没有微蹙。
她好恨。
她果然谁都不能相信,谁都不能相信,谁都不能相信。
呵。她又冷笑一声,嘴角出现血痕。她痛,她觉得身子好痛,于是她只能用力咬着嘴唇来转移痛的方向。
马渐渐跑出场子,身后一大堆人看不见了,她隐约记得现在的方向,兰亭崖。马背受箭后马就发疯似的跑着,万一到了崖前刹不住蹄子,那,就是——人,马,共,亡。
这时间,就这样成了永恒么?我呢,就这样死了么?
可,我的仇,我的仇……
她还没想出后面的话语,就见一抹白色闪过,身子一松,只听马匹嘶鸣,沙石下坠,她就昏昏沉沉晕死过去。
你果然不是我所能拥有的。
这些不属于我的东西,早晚都不会属于我,现在离开了,也不过是早死早超生。呵,不知道痛了,也就……不记得你了……
天寂。
天寂……
你不是那个人,不是那个在火中救我的人。我怎么会傻到,以为你是他。你根本不会说话,你根本没有他那么勇敢,你只是,徒有他那样一双眼眸。
**********
苍松青柏之下,一个宽大的墓陵场地,墓碑上斜挂一个花环。清风一吹,那些粉的白的小花就巍巍颤颤晃动起来,整个墓地一片阴郁,气氛压抑的几乎让空气都挤出水来。一衫白衣随风翻飞,乳白玉箍住青丝,丝丝带伤。天寂轻轻弯下腰,指尖一寸寸触到土地,他抓起一把土在手中摊着,指尖渐渐就颤抖起来。
痛,好痛!
他身子一抖,手中的泥土顺势掉下去。慢慢坐下来,直到四周暮色轻气。他一直忍着没出任何声响,只是保持一个动作——双臂架在曲起的膝盖上,眼睛盯着旁边的坟墓。其实他痛得几乎要把舌头咬掉,他明明什么都没想,脑子里却浮现着独月的脸,清冷的,不屑的,浅笑的,每多一种神情,他就痛苦一分。
他不怨她恨他,这都是宿命的有意安排。谁能想到这个清明,额娘就这样去了。他刚刚在心里对她说出这一句,眼眶就一热。这么多年来,额娘一直都是不放心他,才一直忍着罢?不然为何见他找着喜欢的人,并且可以离开皇宫,就一口热血吐出来?太医许久才来,说是心肺功能早已枯竭。
独月,我陪着额娘,没有去赴约。我以为你最多会恨我,会讨厌我,会说我是骗子。可谁知,你竟做了这等傻事。我多盼望当时你要挟我来退出,甚至到了最后,我多希望你不是一个人来的,那么会有人救你走。
哪怕我被乱箭伤着死了,也不会后悔。
可是,你怎么这么傻,怎么这么傻……
独月,你真真切切属于过我,怎么现在,却是恍如隔世?
“六弟。”一个没有感情的声音响起。
天寂回头,是太子锦君。
“你太让我失望了。”锦君蹲下抓起一把土洒在坟墓上,“我以为你会带她远走高飞,毕竟,她已经不想杀父皇了……是你,把她送下地狱的。”
天寂垂首,目光寂然。他还能说什么呢,他什么都说不出来。是他的错,是他的错,他在心里狠狠责罚自己。
“若她在太子府,我还是能护她周全的。”锦君说罢,起身轻拍手上的沙土,然后默然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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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爷,少爷……”天雪拉住正收拾东西的天寂,几乎是要哭出来,“少爷,您要去哪儿,少爷。”
天寂停下来,眼神淡淡的,他手指纤长有力,在空中跳跃:“到宫外去。”
“少爷要走,带天雪一起走。”天雪带着哭腔,她见天寂没什么反应,遂跪下道:“自少爷进宫不久,天雪就被娘带着来侍候少爷,娘走后,天雪最亲的人就是少爷了。天雪不求跟少爷过什么富贵的日子,只愿跟随少爷,服侍少爷,什么苦天雪都能吃。天雪是……舍不得离开少爷……”
“天雪。”天寂走出来蹲下身看着这个哭的梨花带雨的少女,“你可曾想过,跟我一起会过什么日子么?我什么都不会,只怕出了宫就要饿肚子。你何必跟我一起吃苦……”
“天雪何曾怕过这些?”天雪带泪的眼眸直视着天寂,“我可以去别人家里做侍女挣银两。”
天寂笑,深深的笑意里含着无限的凄凉:“我怎会让你一个小丫头出去挣银两,来养活我一个男人?”
“可是——”天雪蹙着眉尖,打算说什么改变少爷的心意。
“不要说了天雪。”天寂打断她,态度强硬。
少爷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态度对任何人……天雪想到这里不免有些委屈,竟什么也不怕,起身大喊:“少爷若是不带天雪走,少爷前脚走,天雪后脚就在这屋里撞死!”
“你——”天寂不曾想到一个小丫头竟有这般的倔强,他原本就不是什么心肠硬的人,听到此也知再无法阻挠,于是轻叹一口气点头,“好。”
天雪这才破涕为笑,道声“谢谢少爷”,转身跑回自己的厢房收拾衣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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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不须归。
沾雨微湿的青石路上迎来一对秀气男女,男子眉目清秀,眼神平和;女子秀气如玉,活泼乖巧。两人衣冠整齐,更显得风雅卓绝。
来者正是从宫中出来的天寂和天雪。
天寂出宫前去拜见了仪德帝,仪德帝听罢,神色没有太大变化,只是背过身子沉沉道:父皇记得,十几年前一位老道人说寂儿你天生不喜争夺,要切记永勿将你卷入是非之中,这般才可使仪德万年平安。如今,你额娘也离开父皇了,你要是觉得在宫外会过的好,父皇也不阻拦你,毕竟你的性子,也是很平和的。这宫中,不适合你。
这宫中,确实是不适合他的,所以,他出来了。他当然不能安之若素的待在宫里,每天看着独月的画卷,想着她从他眼前硬生生的掉下山崖时,她对他怨恨的眼神……他怎么能在这种怨恨的环境中活下去?
他面色恬然的走着,心里却纠结成乱麻,独月,我此生成了罪人了。你那样清傲的人能接下我送的镯子,我已经觉得欣喜了,而后来你又同意与我出宫,我才知道你是那种女子,那种敢爱敢恨一诺千金的女子。而我,竟将你这般深深的情谊,轻而易举的弄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