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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章四 故人不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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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里的故事总是要比现实更为的美好,或者是更为残酷。当我回想起大婚那夜的红烛和笑靥,我总觉得有一种恍若隔世之感,我不知道我的野心与雍容是什么时候被抹去的,我也不知道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连自己都不认得自己。
我微微的移开了头,尴尬的笑浮在脸上,“皇上并没有负了臣妾。拘了臣妾的,也不是皇上。臣妾曾经年幼,太过孤傲,明明什么都做不好……”末了的声音已经变得有些低沉和哑然,我想拂去脑中轰轰鸣鸣的影子,我想将我们的美好记住而忘记那些不好的,我知道从我再度打开宫门将他迎来的那一刹那起,我就必须重新收拾好自己的残破,将自己武装起来,我没有忘记我的战场在哪里,这个战场容不得我说逃就逃,它终究是摆在那里的,掩耳盗铃的日子并不能过太久。
我轻快的走到琴杌边上,抬起眼的时候睫毛打在眼帘上,我想我此刻是神容明丽的,至少我将自己的落寞都掩藏了起来,指腹抵在弦上说,“前些年还在毓庆宫的时候,对琴棋书画也涉猎了些。这棋道如兵道,倒是尚可,不过这书、画就差远了些,还真是没那个造诣。至于这琴还是不赖的,以前便看几个妹妹弹琴,可是好一般的情致——唔,臣妾弹琴给皇上听?”
我等着他的回答,可是他只是用一种温柔却又哀伤的眼神看着我,我所知道的胤礽并不总是温柔的,他爱着我的时候可以步步退让,他不爱我的时候可以对着别的女人温柔。我知道在这个偌大的后宫里,有多少女人在希冀着他的一次眷顾回首,我更知道每年有多少佳丽美妍进驻宫廷。而胤礽和太上皇不同,太上皇给了有的人希望,给了有的人绝望,胤礽却是给了每个人一样的希望——就这一点来说,我实在是很佩服他。
他走到了我的身前,将我半坐下去的身子拉起来揽进怀里,双手捧着我的面庞说,“你……你别这个样子,我看的心里难受的紧。伊玳,过几日南苑狩猎,我想和你一道去骑马怎么样?”
骑马,很多年以后,当我听到有关马儿的事,我都会有种揪心的痛,那是我不可以触碰的一个缺口。这个词让我想起两件事,奔云的死和康熙四十年自缢的马佳氏。
我勉强的扯出了点笑意来,“皇上……不是最喜欢这些附庸风雅的么?臣妾的琴没的弹的这般……”
“伊玳!”他低声的叱着我还未说完的话,我茫然的抬起头,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说什么,最终双手慢慢的垂到身侧,淡淡的道,“皇上,臣妾连马儿的样子,都已经记不清了,恐怕……不能随驾。”
胤礽的脸色一瞬间就垮了下来,黯淡的连我都快要觉得他也被伤害了,我想着他如果开口说什么,或者他将我拥入怀中,我也许就会将一切都释怀。胤礽,再多看我一眼吧,一眼就好。我的期盼快要湮没掉我那强撑起来的冷淡,可是上天却不给我机会了。
刑年连一声禀报都没有就闯进了我的延禧宫,跪了下来匍匐在地上说,“皇上,宸主子的婢子急匆匆的过来,说…说……宸主子午间里邪风入体,犯了心悸,昏了过去……”
当我的耳里听见“宸主子”三个字的时候,心里就猛的一沉,可我仍然不愿放弃那一点点细末的期望,直到胤礽的脸上掠过了慌乱,然后下意识的站起了身,我彻底的不抱希望了。他走了两步又回头看了看我,犹豫已经替代了慌乱。
我该庆幸我刚才还没有表露出希冀,否则现在大概就会变成一个大笑话。我将自己的身子跪正,连一丝机会也不再留给彼此,“臣妾恭送皇上。”
他突然就带着怒气甩给了我一句奇怪的问话,丝毫不管刑年的在场,“你真的要朕去?”
我平静的回答他,“皇上想去。”
我没有抬起眼去看他现在的表情,他的一切已经伤害到了我,不是我不相信他的心,只是他早已辜负了我的信任。就像现在,他扔下一句“好……好!摆驾储秀宫!”便拂袖离去了。
咏双进到阁里来扶我起身,我就着她的力道站稳了,敛去脸上的伤痛与难过,我横了她一眼就道,“你是她宸妃的人,还是本宫的人?竟是让个奴才直接就闯了进来!”
咏双陡然的被我一下,双膝一软就跪在地上,带着哭腔颤抖着猛磕头,“主子,奴婢不敢呐,奴婢绝对没有,奴婢……”
我烦躁的打断了她,我自然一点都不会怀疑咏瑞和咏双,她们到底是我自己带进宫里来的,要说秋林和秋遥还有可能卖主,她们就决计不会了。如果宸妃连她们都买通了,那我恐怕早就没了活路。我说,“够了,出去,叫咏瑞进来给本宫更衣。”
我穿着华贵的衣衫一路沿着宫道走,特地绕到了储秀宫前远远的看了眼。此时这里的宫人都显得神色匆忙,加之我有一年多未曾离宫,多只是向我福了个礼。我并没有幸灾乐祸,对于宸妃我只是存着芥蒂,但尚且还论不到是嫉恨。天生之物大抵都是相生相克,从我们第一次见面开始就种下了的恶果,爱上同一个人并不足以致使这个局面,同一个人心里有着两个人,才是如今这个结局的成因。
立得小半刻,思绪也就飘的远了,一阵风轻轻的拂了过来,带着不同于延禧宫的芬芳,也是不属于的芬芳。我定了定神,冷淡的说了声,“走吧,去咸福宫。”
咸福宫里住着的,是景嫔傅察氏桑。我一踏进咸福宫,就觉得这里有一种不同于其他宫阁的清丽,如果说延禧宫是艳至极处而不俗,那咸福宫就是无华而华独醒众人醉。我在正殿等了才一会儿,穿着湖蓝色宫装的景嫔就出了来款款而拜,“妾傅察氏给静贵妃请安。”
这应该是我被册为静妃之后第一次有其他的人来称呼这个封号,一时之间还是有些不适应,我睇了她一眼,然后将她扶起了身,第一句话就是,“景嫔客气了,本来,我还应该给你请安的。”我一边说着这个话,一边细细的打量着她的神色,可是她却没有丝毫的异样,只听得她道,“贵妃说笑了,贵妃是皇上的正室,桑不过是个妾,又怎敢凌驾于贵妃之上?”
傅察桑一直都是个审时度势知晓分寸的女人,我知道胤礽对她也总保持着一种特殊的情感,也许并非是男女之间的喜爱,但却犹如至交,十数年下来她也俨然成了胤礽身后的军师,运筹帷幄于深宫之中。我不得不承认她真的是个智慧超群的人,也是最适合待在宫中的人,因为她和谁都保持着一种特有的距离,包括胤礽,她不去收谁的心,也从不放下她自己的心。记忆里初次见她之时,她还只有十五岁,还有着年少的稚嫩与惶惑,在提及自己那个不怎么显赫的身世之时,眼底还会掠过黯然和不安。当时的我就已然能从她的身上隐约看到不凡的气度,我还以为她会是个难以对付的女人,也许还会成为左右大清江山的女人,没想到她是个虔诚的“出世”之人。
新皇登基之时,我没有被册为皇后,而作为庶福晋的傅察桑却被册为了皇贵妃,这已经是让群臣瞠目结舌之事,然而更为惊心动魄的绝不止步于此。但这些在史官的笔下,也不过是寥寥数语:五十二年上于太极殿金凤颁诏,禅位皇太子胤礽,退政于宁寿宫,尊太上皇帝,次年改元雍正。雍正元年元月,上以登极大典,大赦天下,册庶妃傅察氏皇贵妃位,摄六宫事,皇太子妃苏完瓜尔佳氏、庶妃喜塔腊氏贵妃位。越三日,上以皇贵妃悖逆无道,纲常不遵,黜景嫔。
此时的我们已然各自落座于自己应坐的位置,我沉吟了一会儿,却也没有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打算。我今天来咸福宫,只是想再次见一见这个昔日曾说过要与我共同进退的女人,看看她是否如若当初。所以现在,我不打算追究她和胤礽之间究竟有着什么,也绝对会付诸于应有的信任,为着她至今都践行着她的承诺。
我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宫中的琐事,不知不觉间已然是日近薄暮,就在我将要回宫之际,傅察桑又用着她贯常自若淡然的语调说,“贵主子当初在咸安宫,为何要拒绝正宫皇后之位?”
我一时间没能回答上她这突兀的问题,所以只是沉默以对,她似乎并不着急,又继续说着,“桑自当日进宫得贵主子青眼,后又有幸为皇上分忧,桑想僭越的说一句——于公,贵主子当初是正经福晋,毓秀名门,理应正位后宫,母仪天下,以为天下表率;于私,皇上与贵主子伉俪情,素来称颂于我辈之间。贵主子何要自贬于圣上跟前,不受皇后之位?再而恕桑说一句诛心之论,贵主子本也是想要入主中宫的,如今这般又是何故?”
她说的很慢,而且头头是道,句句诛心,我甚至觉得我脊背的汗顺着脊梁骨流了下去,这是个怎样的女人呵,莫非她当真是无所畏惧无所忌惮不成,偏安于一隅,甚而让你忘记她骨子里其实藏着一匹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