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到宫花花树中》凰七

5、章五 知心之人

　　咏双给我端来了安神茶，我并不常喝这种药茶，只是这些年压在心口上的事是越来越沉，末了也只能依靠这些东西来维持那短暂的太平。咏双稳稳当当的把茶盘搁在了我手边的杌子上，然后道，“主子，喝点安神茶吧，您老蹙着眉头的奴婢心疼的紧呐！”
　　我觑了她一眼，就见着她神情里满满的都是小女儿的娇嗔样，立时就戏谑道，“你这小蹄子，是心疼你家主子我呢，还是心疼你‘当家的’呢？” 转眼咏双业已到了二十五即将放出宫的年龄，我一向是知道她和神武门的侍卫有些不清不楚，按着理这绝不是合规矩的事，只是自己总不是圣人，到底是护短的很，便也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她去。
　　咏双的脸唰的一下就红透了，支吾道，“主子您说什么呐，奴婢……奴婢当然是心疼主子的，什么‘当家的’呀，奴婢不知道您在说什么！”
　　我端起安神茶凑到唇边，笑道，“哦？你不知道？那好，正巧今年你也该放出去了，你还记不记得咱们以前宅子里头的二桂？那会子进宫前，他还偷偷跟我要了你去。二桂虽然脚有点跛，但到底心善，你呀也是我的自家人，便宜了别人倒不如给了自己家的。”
　　咏双刚红起来的脸此刻倒是立刻垮了下来，我不动声色的继续喝着我的茶，入喉是一片清凉，果然精神都觉得好多了，抬眼看着她道，“怎的不说话了？你若是没意见，那我明个儿就给内务府递信儿去了。”
　　“主子……奴婢……奴婢……奴婢不要……”咏双跪倒在我的面前，话音里都带起了哭腔，“奴婢要一辈子跟着主子……”
　　我本以为她会索性求了她和那个侍卫去了，没料到她这丫头竟是会如此的执拗，连“一辈子跟着主子”这样的话头都说了出来，要知道若是我当了真，她这一辈子就该是老死在这深宫里头了。她虽已不是二八之龄，却也并没有芳华早逝，何要苦苦将自己埋葬了去。想起那一年自己被隆重的抬入宫中，从未有想过一辈子在宫里究竟意味着什么，那时的我是那样的骄傲而不可一世，极尽全力的做一个皇太子妃应该做的事。
　　我当然是不会顺着说下去的，她们四个年岁一到我必然是会放了出去，蹉跎年华这种事能少一人便是少一人，何苦拉着她们一道遭难。然而这个时候，秋遥却进来说宁寿宫的皇贵太妃宣了我。
　　我有一刹那的时间不曾回转过来，那个女人从不曾召见我，而我本也不喜于她，自是两相无往来。秋遥看了我的神色变了变，便试探般的道，“主子，不如称病吧？”
　　被她这么一句话仿佛一下子又将神拉了回来，我笑了笑道，“何须得称病，皇贵太妃如今俨然是后宫之主，此等恩荣又怎可驳了？”

　　我带着几分疑惑到宁寿宫前时，远远就瞧见了只属于皇帝的明黄色，只是那色调已然隔得太过远了些，我并不知道那是太上皇帝还是胤礽。而待我给皇贵太妃请过大安之后，她所说的话让我知道了那个答案——那是胤礽。
　　当然我眼前的这位皇贵太妃倚在贵妃榻上的模样实在太过撩人，所谓的端庄与威仪是与她全然无关的东西，而我在她的默许下端坐在下首的座上，她的身上时不时透过来的香气萦绕到了我的周身，就像是什么毒药一般把你的思绪都可以一并掠夺去。
　　她的话并不是很多，但每一句都像是敲在心尖尖上一样，靡靡的音色以及她娇媚的容颜不经意间就将你逼到了角落里。我忽然觉得有些心惊，也有些自嘲起来，太上皇这样的圣君也终是没有逃过美人一笑？不过我很快就改变了这个想法，我忘记了她是没有一儿半女的。
　　她见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也不恼，反是笑得更加的盛情，她拿起了她那把从不离手的长扇，指尖绕着扇柄系着的流苏玩弄，“静贵妃，你置四阿哥于何地？”
　　对她的话我显见的是悚然一惊。她笑得很盛，可是我没有错过她眼底里不断流淌着的沉静与洞悉。我忽然不知道该笑还是该无奈了，这些天是怎么了，人人都来质问我的选择。那日对景嫔，尚可以一句“妹妹多心了，我从未有此之意”而堪堪保住自己的颜面，如今面对皇贵太妃，似乎如何也说不出口这种话。
　　我强压下心头的酸楚，重整起表面的坚韧道，“皇贵太妃此话何意？”
　　她收起了那份倾国倾城的笑，我发现她不笑的时候竟会沾染上一种决绝的意味，她冷冷的扫了我一眼，几乎攻溃了我所有的防线，我装作若无其事的回看着她。她再如何圣宠在握，也尚且只是一个皇贵妃，太上皇帝至始至终都未曾给她加冕，所以我笃定她也不能奈我如何。
　　然而她的冷漠令我心中一凛，“卿本佳人，奈何自绝。你的退让并不会给四阿哥带来任何的欢愉，你又焉知三阿哥更甚四阿哥一筹？又或者——你又焉知今上之心垂于储秀宫？”
　　我惨然一笑，索性收起了所有的防备，反而淡然以应，“一个‘宸’字意为何物，皇贵太妃比臣妾清楚。”
　　她脸色微微变了变，怕是没有想到我会给她一个反击吧，我想我们虽没有什么交情，但有些孽缘还是相似的。譬如我住进了她的延禧宫，譬如我们都为一个“宸”字所伤。昔日的她应也不是如此心性的罢，甫入宫闱之后的她让那圣明的君主都急不可耐的掷下一个宸字以示其非凡，然而她终于在盛宠过后迎来了一字易封，一夜之间，满宫风云——宸贵人变成了平贵人。区区一个“平”，虢去了她所有的荣耀。然而纵是如此，仍无法改变她是太上皇帝最宠爱的女人。
　　她的嘴角勾起了一个讽刺的笑意来，“宸之贵重，自非寻常人可得。愈是求不得，便愈是要求。他人不消说，便只你苏完瓜尔佳氏，可得一‘静’字与否？”
　　我抬眼迎上她娇媚的脸庞，在一阵沉默之后答曰，“臣妾——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于后她便没在说什么，而是拂了手便让了我跪安，在我退到阁门前，我听到她轻轻的扬声说了句，“静妃，我很羡慕你。”
　　我有些讶异的抬起眼，希冀确认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可是她没有再开口，甚至没有往我这里投来一个眼神，而我在这一眼却发现另一件事——再如何风华绝代，她也还是老了。

　　事实证明该来的人总是要来的，然而这样的场面却决计不是自己预想到的。
　　那一日离开宁寿宫，遥想着早春的无限风光，御花园里的景应是极好极好的，便就带着咏双和咏瑞去园子里赏赏花，也好将自己满腹的心情收拢起来。但我绝想象不到，会碰见他们。
　　宸妃的身上有着一种男人都追逐着的性子，她温柔而贤淑，却又能让人欲罢不能。她并不柔弱，相反她还时常表现出她刚强的一面，但她的刚强和我的却不同，她的柔中带韧总会博得他人的怜爱之情。这也难怪她的盛宠能从初见延续到现今，甚至今后的每一天。
　　暖亭里，胤礽的手绕过宸妃的背脊而握着她的藕臂，然后在她的面上落下了一个吻，“知心之人，能有一位便是上天的造化，更何况朕最亲近的几个美人，都能与朕知心。你总是时时刻刻为朕着想，朕心里感念的紧。”
　　“那……臣妾更是……”宸妃将自己的脸整个埋进胤礽的胸膛里，“臣妾其实怨过、恼过，时常深夜而不得入眠。心心念念的的都在想，皇上今晚在哪位佳人的身侧……臣妾恨不得化为一缕清风时刻与皇上相随，臣妾祈过苍天，让臣妾大病一场，这样就能多得皇上的怜爱，臣妾曾整夜立在乾清宫门而不得入，哪怕只能远观窗影，臣妾也曾问过自己，如斯地位、如斯境遇，还有何不餍足的。可是臣妾也不知道答案，昨夜鬓间的一丝银发，让臣妾顿生了惶恐，朱颜已去了吗？此生终究也难逃……岁月之无情……”
　　胤礽将她搂的更紧了些，动容的声音一缕一缕的传了过来，也打在了我的心上，“是朕之前冷落了你……朕应过你，与你相伴一生，朕绝不食言，但有那一日，定是要与你皓首相对，不离不弃。”
　　皓首相对，不离不弃。
　　我有些不自然的站在花影之中，这让我想到很多年以前，当我还是太子妃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场面，胤礽在里面左拥右抱，坐享齐人之福，而我却站在外头，徒增了几分悲凉。我至今都记得，当时我撞破了他的好事，而他毫无情面的赏了我八个字——近之不逊，远之则怨。
　　咏双推了推我，很小心的问我是不是要离开，我看了她一眼，我想她也一定是想到了当年的场面，可是我却反其道而行之。我是苏完瓜尔佳氏的女儿，我没有选择怯懦的余地。我若无其事的穿过花影，然后正大光明的从他们的面前走过，我知道他看见我了，而她似乎是没有。然而他终究是没有推开怀里的人向我走来，我也没有要停留的意思，我只是——给了他一个近似冷漠的微笑和一个恰到好处的请安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