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到宫花花树中》凰七

2、章二 钟粹惊魂

　　四月十八，也就是我让咏双打开宫门的第二日，我依旧坐在偏殿里抚着那把海月清辉琴。我基本不算是个懂琴的人，我比不得那些在香闺之中长大的女子，琴棋书画温良贤德，比起这些舞文弄墨，我更喜爱骑着马儿驰骋疆野，最好还是一匹品种优良的战马，那才是人间极乐。我知道这是一把传世名琴，隐约记得是宋人的流传，但实在是记不大清名姓。当时我选了这把琴，纯粹是个偶然，我甚至不知道它有这么悠久的传奇。
　　我知道他今天一定会来，我知道并不是因为我有什么预知的本事，而是因为在过去的一轮寒暑里，他每日都会过来延禧宫，立得一刻才离去。他不进来，是因为我从来不开宫门，而即便是他闯进来了，我也决计不会让他见到我，这么几遭下来，他便也识趣的止步在了门口。这兴许算是我们做了十多年夫妻所存下来的默契。
　　他的样子没有怎么变，而我却是消瘦了许多。他的眼里带着很深很深的眷念，但却只是合着我的琴音，低低的唤我，“伊玳……”
　　这一声不过才是两个字，却很容易的就牵动起我那快要死掉的心，我尽量想要不表露出什么异常的表情来，但是手指已经不自觉的停在了颤动的弦上，短短的一曲凤求凰，都只是戛然而止。他正好站在香炉的旁边，升腾的烟雾在他的身边萦绕而不散，他的脸依然隽秀非常，这副场面又为他平添出了几分儒雅之气。我好不容易在我那已经许久没有笑过的脸上扯出了一点点的笑意，然后迅速的敛衽起身，如过去在毓庆宫时的雍容，恭恭敬敬的在他身前五步远的地方福身下去行了个礼，笑意含在那里而又不显得浮夸，从头到尾每一个动作都显得是恰到好处的贵态，“臣妾恭迎皇上，皇上万岁。”
　　他很快就把我扶了起来，一双眼盯着我看了很久，我都以为他不想说话了，末了他只说了三个字，“一年了。”我依旧是垂着目，倒不是我故作什么镇定，而是所有的激荡都在刚刚见到他时就已经涌现过了，我早已不是什么二八少女，动不动就因着那几句动情之语而脸红心跳，更而况我还是个在深宫里已经待了十多年的女人。我冷静的说，“臣妾先前有恙在身，因担心着病气有碍龙体，所以总也是避着皇上。索性一年而愈，是臣妾之福。”
　　一时间我们又是谁也不说话了，我们都知道这是一句谎言，我们也都知道当年发生了些什么事，但我们却又不能真正去捅破这层窗户纸，毕竟我们还尚存着那么一些些的夫妻情分。他轻轻的叹了一口气说，“对你，是朕之前没有惜福。”我略略把头偏了过去，语气则是依旧如常，“皇上言重。”他虽是笑了，但明显的带着几分苦涩在里面，“你……还怨着朕。”
　　我带着诧异的神情抬起眼，笑着问他，“臣妾怨皇上什么？”
　　他的手轻轻的抚着我的鬓发，那里似乎有些不整齐，他一边抚我一边还在想，改明儿要叫咏双去内务府多拿点发蜡来。而这个时候，他却说，“朕还记得与你大婚之夜……是朕拘了你的性子，又负了你。”

　　那还是康熙四十年的冬天，那年的冬天冷的异乎寻常，不过这并不影响今日京城的繁闹。因着是皇太子大婚，所以满城的百姓都涌到了街上庆贺，场面丝毫不亚于正月里的闹年节。
　　五个月前，我还和好几个旗家女子在钟粹宫里待选。跟我分在同一个耳房里的是镶黄旗下的乌雅氏和章佳氏。乌雅氏闺名清欢，她父亲不过是个地方上的知府，但因着她的伯父是翎飒，所以顺顺当当的就进了宫，一点为难的也没有，就看皇上金口一开，分上个好位分，就此和她姑母德贵人一道，为乌雅氏在后宫立足脚跟。翎飒算是如今皇上面前一等一的能臣干吏，早先我也听阿玛说起过他，他年轻的时候就已经是名动京师，为着他那份才情和情场的浪名，在他二十二岁那年就进士及第，旋迁高官厚禄，二十八岁便做了文华殿大学士。当年有人将他和容若一道比拟，只可惜容若命比纸薄，翎飒终究还是胜了那么一些。而这些都并不是最精彩的，我原本以为如翎飒之辈，应是清流中人，从他前半生来看，确实也是如此，只是中年沉浮，被联名起参之后，一路连贬十多级，甚至贬到了古北口去。而就在所有人都以为翎飒就此无用之时，他却在蛰伏七年之后，再度回到朝堂之上。他娶了小他十多岁的纯禧公主为妻，做了额驸，也重新做起了他的大学士。我刚回到京城的时候，就听京里有人在底下私传大学士翎飒的轶闻，许多文人都对此人无多好评。想来也是，原本清名在上的翎飒，即便是被污遭贬，也是博得了不少同情的，而他如今借着裙带女人回到朝堂，没由得就是自毁清誉。不过这世间，哪里来的什么双全之法，我想他和皇上的君臣之谊一定非浅，不然何至隐忍如斯。至于那个章佳氏，闺名念鹂，阿玛倒是个布政使，但也算不得什么大员，我看她不过是中人之姿，倒是没想出来她使了什么招能这一路顺当的过来。
　　知道这个并不是很难，不过知道的过程确实是无心的。那日我被顾嬷嬷领去说话，回阁子的时候，正是听着她二人在说话，听起来十分是熟稔，我心里有些狐疑，但却也没有径直开门去撞破。后来我趁着章佳氏不在的当口，挨到了清欢的身边佯装无知，清欢是个实诚的性子，没得章佳氏那般玲珑，几句话便套出了个所以然来。原是这念鹂的阿姐出息，早些年就嫁了翎飒做妻，还生下了一双儿女，只可惜红颜薄命，没几年好日子就香消玉殒了。
　　呵，亡妻之妹还这般废心，这翎飒心里头究是有着谁还真是难说的很。
　　住在我们隔壁耳房里的，是正黄旗下的三个秀女，一对钮钴禄氏姊妹和一个赫舍里氏女子，再过去则是镶白旗下的佟佳氏和镶红旗下的乌拉那拉氏及马佳氏。我给了钟粹宫掌茶苏拉不过十两的银子，她们几个底细就全到了我的手上。我们几个之中，赫舍里氏瑾岚算是身家最高的，她的姑姑一个是已故的仁孝皇后，一个是正当宠的平嫔，但唯一可惜的是，她是个庶出的女儿，而且额娘不仅原来是个丫鬟，还是个汉人。接着就是钮钴禄氏姊妹，她们到都是嫡出的女子，不过性子就傲燥了些，自打进了钟粹宫便没消停过，姐姐闹妹妹也跟着闹，若说进宫以后我唯一觉得不太平的，大抵就是这两姐妹整的吧。佟佳氏则是个温婉的性子，钮钴禄氏却似乎尤为的针对她，动不动便寻她的岔子。剩下的乌拉那拉氏和马佳氏就显得寻常许多，不过我看的出来，那个马佳氏每日里都苦着一张脸，两眼无神的在周遭徘徊，就像是没了根的浮萍一般。
　　而就在我们的诫训即将结束的前夜，钟粹宫里传来了几声骇人的尖叫声。我因着幼年跟着阿玛在营里待过一阵子，所以第一个就从榻上坐了起来，等我寻了件披风披上之后，念鹂和清欢也跟了过来。我一路随着人声快步过去，最后停在了西耳房的门口，我刚准备踹门进去，门就从里面被迅速打了开，两个人儿一头栽进了我们三个的怀里。
　　这两个哭得梨花带雨的，不是别人，正是佟佳氏和乌拉那拉氏。她们瞧见我们，先是松了一口气，而后又是一阵恸哭，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昏黑的阁子里只燃着一根烛，这应是刚才那拉氏或者佟佳氏起夜的时候点上的，只不过点上以后就看到这么一幕——阁子的中央高梁上，悬着一个人。
　　很明显，我身后的念鹂和清欢以及随后赶来的钮钴禄氏姊妹、赫舍里氏和一宫的宫女太监也看到了这一幕，立刻扬起了阵阵的尖叫。
　　我当然也是有些心惊的，毕竟我虽是见过死人，但也从未见过半夜缢死的人，任谁看了都有种作呕的感觉。但我只能强压着那股劲，蹙着眉把怀里的佟佳氏扶起来，侧过头去喝了声，“都哭什么！顾嬷嬷，你快去寻人过来，顺道再去珍妃娘娘那里禀报一声。”我这一声喝，显然是把也吓懵了的顾嬷嬷给震了回来，她抹了把惨白的脸，诺诺称是，然后转身就离了去。
　　没多久，巡夜的侍卫便鱼贯而入，将我们屏退到了一边，把马佳氏从梁上解了下来，我远远的看了她一眼，却也看不大清楚，只是心里头还是存了个疑。
　　马佳氏的事很快就有了结果，并没有任何迹象表明是谋杀，我们也被轮番叫过去问了话，只是碍于我们的秀女身份，讯问并没有持续很久，就好像是走个过场一般就过了。所以最后也只是不了了之，尸体被抬回了本家。我想着后来佟佳氏跟我说的话，她说马佳氏在进宫前便有了相好的，只是碍于凡女子合制则入宫选秀的定例，她不得不进宫，又因着她家里给她疏浚的关系，她一路走到了这里。可惜了她最后还是没想明白就了结了自己的生命。
　　我可以理解她的理由，却是不能认同她的理由，为了那些情爱可以做到这个地步，也实在是有些令人咋舌。不过也好，像她这般钻进“情”字里的女子，也确实不合这深宫，即便她今日不自缢，估计明天也被人神不知鬼不觉的利用干净了丢一边自生自灭。到时候，还是逃不过一个“死”字。
　　因为马佳氏的死，所以我们的册封被延后了三天。三天之后，我们穿着正规的宫装，踩着花盆底的鞋，跪在钟粹宫的正殿之中。宣谕的是乾清宫的总管太监顾问行，而从他口中念出的旨意，超过了我们所有人的想象。
　　这一届的秀女，没有任何一个人成为了宫妃。章佳氏指婚为直贝勒胤褆为格格，乌雅氏指婚为皇九子胤禟为格格，钮钴禄氏的姐姐指为皇十四子胤禵为格格，妹妹指为皇十五子胤禑为侍妾，赫舍里氏指为谨贝勒胤礼为侍妾，佟佳氏指为皇十九子胤稷为侍妾，乌拉那拉氏指为皇二十三子胤祁为侍妾。
　　而我，则被册为了皇太子妃。
　　我的旨意和她们的是分开的两份，所有跪在当场的人都有些怔惊，而在怔惊之后，又必须恭敬的叩拜接旨，口称“奴婢接旨，皇上万岁万万岁”。顾问行走开以后，我的目光在她们的身上一一扫过，她们有的欣喜，绝大多数却是伤怀的。我想也是，虽然指婚给皇子阿哥固然可以远离深宫禁锢，但这里面最高的也不过是个格格，连个侧室都轮不及，若是寻上个良善主母便也罢了，若是寻了个手段凌厉的，怕是命在哪儿搁着都不知道。
　　两相比较来说，我则幸运了很多。皇太子妃——只要太子一旦登基，那我就是未来的国母，即使没能宠冠后宫，却是得享了母仪天下的尊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