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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章一 艳若桃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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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禧宫的桃花已经开的十分的张扬,满园的红色娇艳的让人有一种就要窒息的感觉。不过是四月里的春景,却粲兰如盛夏,而这原本属于闺中碧玉的桃花也因着这座宫殿曾经的主人,艳压群芳,便是御苑里的花王牡丹也似乎是晦暗了许多。
也因着这满园满园怒放的花,将原本宽广而平阔的前院,变成了蜿蜒于花海之中的曲径。而延禧宫,就在花海的尽头。
王咏双端着从浣衣局取回来的衣物正沿着小径往偏院里去。偏院是阖宫里唯一没有花团簇拥的地方,咏双满意的看着青石砖的地上咏瑞已经支起来的晒衣架子,提了步子就往那处去。格格素来是爱干净的,不管她幼年在营里打转时,还是后来入了宫,从来就没有见过她有丝毫的尘土气。所以即便是浣衣局洗干净了的衣装,也必是要在她看得见的地方再晒上那么些个时辰,她才觉得是可以上身的。
这座偏院正对着延禧宫的偏殿,殿上高高的悬着一块匾额,上面提着苍浑有力的四字草书——附庸风雅。而令人咋舌的是,这四个字出自一个娇娆妩媚之女,她是赫舍里氏族最后的一个荣耀,她也是如今后宫之中最为尊贵的女人,但她并不是这座宫殿现在的主人。
偏殿的大门是敞开的,正迎着这满园的盛景,阳光隐隐的投射进来,半边打在松质木的琴桌以及置于其上的海月清辉琴。抚着着把宋代名琴的是一个穿着宫装的女人,靛蓝色的宫装上绣着翟鸟花纹,这昭示着她作为一个贵妃的尊荣。她的脸上薄薄的施了一层粉黛,发髻自耳鬓后整齐的挽起,她看上去并不十分的年轻,约莫也有二十七八的样子。她手指轻轻的拨了琴弦,一声低沉而颤抖的尾音,悠长而连绵的回扬在整做殿中,拂过她眼底一闪而过的落寞。
这个女人,就是我。
秋林在这个时候进到了偏殿里来,打断了那还没有消弭尽的袅袅尾音。我抬起头看向她,也顺势看到了在院子里晒衣裳的湖绿色的身影。秋林给我福了礼,询问我是不是需要传膳,我轻轻的颔了首,然后她就在旁边的圆桌上布上了一整桌子的午膳。
过了未时以后,我从小榻上下了来,唤来咏双给自己重又更衣梳妆。
咏双照例跟我说着今天宫里的琐事,她说,今天皇上翻了宸娘娘的牌子。
王咏双和王咏瑞是一对亲姊妹,汉军正白旗下的包衣,自幼的时候就跟在了我身边伺候,当着人面,她们唤我娘娘,私下里却还是唤我格格。而秋遥和秋林则是我入宫以后分到的宫女,比起咏双和咏瑞,她们还是要小一些,我记得初见她们的时候,一个才十三岁,另一个也不过是十五岁。
当我还在毓庆宫的时候,我的身边总是簇拥着很多的宫女,而当我来到延禧宫,我却将她们一并摒除了出去,只留下了这四个最贴心的人。我不要她们,不是因为她们不够好,也不是因为我的失宠,只是因为我需要清静——一如我为自己博来的那个封号。
我不置可否,只是透着铜镜的光,看向了院子里的春和日丽,我想起来现在已经是四月了,再过不久桃花就该要谢了,盛夏又要来临。我其实是不喜欢桃花的,就像我其实是不喜欢延禧宫的一样。桃花虽然美得极艳,却终究不过是文人骚客笔下的一笔沟壑,不比那牡丹花,富贵风流拔等伦,百花低首拜尘芳。而我如今坐在延禧宫里,赏着延禧宫的桃花,是因为我希冀去读懂一个人,一个我曾经不屑和厌恶的女人——这座宫的前主人,赫舍里蔚瑾。
如今的她已搬去了宁寿宫,和太上皇帝做起了神仙眷侣。除了在我被册封的那一日,我再也没有见过身为皇贵太妃的她。然而我却知道,她依然是那么的艳若桃李,一如她一手养出的花儿,她也依然是那么的离经叛道,一如她在这座宫里留下的传奇。我一直厌恶她,因为我痛恨着她的荒诞。
我虽是将门之女,却因着一门的显达,额娘自幼就在我的面前耳提面命着所谓的规制。而我的阿玛唯一教会我的,就是作为一个亲贵的自觉。我的家姓是石氏,隶汉军正白旗下,但我确实一个真正的满家女儿。我的祖辈世居在苏完,在前明时又移居到了辽东,便改了汉姓。我的曾祖父忠勇公石廷柱在太祖皇帝来归时隶汉军正白旗,官至镶红旗固山额真、镇海将军、一等伯,以三等伯世袭。叔祖父华善官至安南将军、平寇将军、定南将军,他还是豫亲王多铎的女婿,授的是和硕额驸,只可惜他在我进宫的六年前就已经死去了。我记得那一年我还不过只有九岁之龄,叔祖父曾经说我生了副好面相,将会是石家最优秀的女儿。至于我的阿玛,他生前官至福州将军,后来授了汉军正白旗的都统。
赫舍里蔚瑾和我有着相仿的地位,然而在她的身上,我却只能看到她的孤芳自赏,她总是在豪赌着皇帝对她的纵容,她没有一点作为氏族女子的自矜。
但是我所深深崇敬的皇阿玛,却还是将她放上了枝头,尽管她除了那个渐渐败落了的赫舍里家族,一点也没有做皇贵妃的气度,甚至——她不曾有一儿半女。我不知道为什么,即使她高高的坐在那里,却从不真正插手后宫的琐事,似乎这一切都是与她无关的,我们像是戏台上的角,而她只是戏台下的一个看客。但就是这样的一个女人,在我的夫君成为皇帝的漫漫长路上,留下了不算浓墨重彩的一笔。
我的思绪随着咏双梳完的发髻而戛然而止,我又为自己挑了一支极其贵重的簪簪进发中,然后突兀的说,“以后,不必再守着宫门了。”
咏双的眼里有一些似懂非懂,还有一些难以掩藏的喜悦。我知道她是在为我喜悦,因为这漫长的一年,就像是一场无休止的折磨。一个不再出现在彤史上的宫妃,等待她的,无非就是死亡——不是身死,就是心死。
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也将喜悦,我只是必须重新回到那个水深火热的地方,重新开始我的战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