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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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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体里有一股不受控制的力量仿佛想要寻隙而出,灼烧般的疼痛将还在无边的黑暗中沉浮的神智一点点拉回,睫毛一抖,听见贝儿压低的声音,“可儿,你瞧小姐这回可是要醒了?”落英没有动,只听见可儿低声道,“大概不是,大夫不是说了吗?小姐的内力不能归穴,恢复意识之前也会有响动。”“可是……”贝儿有些犹豫,“少爷就在外面,苏大夫又这么大声……”可儿似有不耐,“那你去说啊,只这两个时辰已经错报了四回了,再来一次,不怕少爷不发作你……”
落英记起了昏倒前郑帆的喝问,一个激灵,人完全清醒过来,——“内力”?真是完全摸不到头脑的状况啊,无论如何“醒来”前多了解一下现状还是有好处的。落英静卧假寐,凝神倾听外面传来的零星字句。
“……似乎是药物……而且她应该不知情——否则内息不至于仅仅被啸声波及就混乱得反噬自身,——完全没有调理过的迹象。”冷淡的声音让落英有些失望又有些安心,——“苏大夫,”原来,是苏旷啊。
“嗯……”郑帆懒洋洋地应道,“和我想得差不多。事有蹊跷,这内力还是废去得好……苏先生可有提议?”
沉默了一下,苏旷道,“若能知道所用药物,大约可以找到消和之法,”他说得很慢,似乎在小心斟酌字句,“但苏某学识浅陋,实是毫无头绪……求公子恕罪。”
“‘医者父母心’,先生果然当得名医之号。”郑帆说得嘲讽,“似乎另有他法吧?江湖中人,废人内力哪个会婆婆妈妈地配什么药剂?”
“但是公子,落英姑娘脚伤伤及筋骨,若再损经脉,恐怕今后连行走都会……”“够了,”郑帆打断了苏旷的话,“你还是不要在我眼前玩那些把戏的好!纵然不会收拾了门面去‘悬壶济世’,我好歹也是习武之人,落英究竟有没有‘伤及筋骨’我还不至于看不出来。当初没有人戳穿你,不过是因为这促成了大家都在等的一个机会,——如今你若是再不知深浅地玩下去,就成了笑柄了。——还是,我将落英带进郑府,这个信号还不够打消你的痴心妄想?”
一阵难耐的沉默之后,苏旷声音艰涩地开口,“那苏某且开些调补的方子,助落英姑娘熬过削脉之痛……”
苏旷有些仓促地告辞之后,郑帆进屋来在床边坐下,刚刚听到的事情还毫无头绪,现在面对郑帆全无准备,落英静敛心思,一心一意地装睡。——在练家子面前装睡殊非易事,但红尘出来的姑娘,装睡的本事是从小细细调教出来的。实在捱不过去的时候,听得不该听到的话的时候,“累得睡着了”或许能躲过一劫……可是当初那眉间带着点郁色教女孩子这些的如杏,如今只怕连入土为安都是奢愿了……
郑帆只呆了片刻就离开了。落英这才松了口气,开始考虑刚刚听到的话。内力?这件事还真是前所未有的荒诞……除了出入红尘身份各异的客人,落英确定自己和“武功”这种东西从来没有任何交集。那么它是怎么来的?从刚才苏旷的话看,大约是有谁给自己下了药,且不问自己周围有谁能弄到连苏家当家都看不出来历的药剂,单是“为什么”就颇费考量,——如果是毒还能想到原因,但是,服下能让一个全无根基的人有内力的药……想想也知道那种东西会是多么珍贵难得……况且,谁会想要自己有内力却又不让自己知道?
忍着皱眉的冲动,落英无奈地承认自己完全被弄糊涂了。慢慢地深吸一口气,落英强迫自己静下心从头想起。第一件事,什么时候。这个问题让落英更加沮丧,听到的还是太少,服下药也许是昨天,也可能是十五年前,——完全不知从何想起。红尘那么人员混杂的地方,在饮食中做手脚,随便什么时候都能做到,——自己完全没有江湖阅历,又不通药理,没可能会察觉。就是这几个月里,光是药就不知吃了多少。想到这里,头脑里突然响起一句话,“我想要亲手给你最好的,若是不能,也希望你能自己得到。”一身月白的青年叮嘱一般地这样说着这样的话终于还是转身走出了房间……会是他吗?会是,这个意思吗?
一时没有留意,气息一促,便听可儿喊道,“小姐醒了!去告诉少爷!”有人快步跑出房间,——已经不能再装了,落英皱着眉,眨了几次眼,做出艰难醒来的样子,视线清明之后,却见一身黄衣的少女俏生生立在床边……
贝儿?落英微微凝神,——不对,确实是可儿。昨天自己已经留意,这对姐妹的样貌声音虽然分毫不差,感觉却有些微不同,——一意的娇憨可爱,可儿微微带媚,贝儿更见单纯。那这身衣服,恐怕是为试探自己刻意为之了,——虽然觉得自己对内力之事多半毫不知情,但还是要防范地探一下深浅……落英心思电转,轻轻咬唇,低声呢喃,“黄衣……嗯……你是,贝儿?”那丫头点头,眉梢微扬,“小姐有何吩咐?”——见了这小动作,落英更加确定自己的判断,——虚弱地笑了一下,“茶……”
郑帆片刻后就到了,他俯身摸了摸落英失了血色的嘴唇,摇着头叹息着说,“可怜啊可怜,英儿中了毒了呢,——这毒也真是蹊跷,先前我竟半点没瞧出征兆,要不是今天被泫儿的啸声引得提前发作,又是吐血又是昏迷,只怕到你魂飞魄散我都还云里雾里……” 似乎觉得落英的惊惧很好笑地吻了吻她的额头,笑道,“别怕,我怎么会放任英儿你毒发不治?我自然有法子去了你身上的毒……”轻叹口气,把落英抱得更紧了些,“只是痛得很……真不愿意你受这样的苦楚折磨……让我找出是谁下的手,我定要他千倍受过……”接着问了落英几句,对落英的毫不知情也没有怀疑什么。两人一时无话,静谧的房间里连淡淡的呼吸声都显得暧昧,郑帆有些出神地抚摸着落英散开的长发,自语似地吟道,“宿夕不梳头,丝发披两肩。婉转郎膝上,何处不可怜……”但郑帆眼中的迷离只一瞬就回复了清明,开口又是轻薄的亲昵,“有什么事要告诉我吗?”冷眼看着落英的视线飞快地扫过自己的脚踝,垂下眼眉轻轻摇头,郑帆讥讽地一笑起身,头也不回地往外走着说,“好好调养身子,三日后醉华楼王府尹作东,我已经答允前去,——扬州的所有纨绔子弟都停了走马斗狗的消遣,翘首以盼‘落英仙子’的绝世舞姿重现人间呢。”
“公子!公子恕罪!”落英声音惊惶地叫住郑帆,在郑帆回视时心虚地错开视线,“落英的脚伤已经痊愈……并非有意隐瞒……实是,久未练习,恐怕疏于技艺,让公子失望……”“哦?”郑帆挑眉,“这园子里的柳树生得还好,你且跳一支称景的舞,让我看看是否生疏。”随郑帆走进庭院,见他慵懒地在亭中坐下,落英略敛了不安的神色,斜斜滑开一步,薄而飘逸的衣裙在柳丝间随风轻扬,还没有动作,柔软站立的姿态、手臂和脖颈微妙的弧度,并不仿拟柳形,却已有柳意,仿佛化成人形的柳树仙子。以一个极轻柔而不经心的旋身为始,落英动了起来,光华瞬间令人不能逼视……
从来没有见过谁这样跳舞,——贝儿惊叫,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刚看到她时还有疑惑,这被少爷大费周章地弄进府的女子,并没有与之相配的容貌。——并不是说她不美,只是实在算不上出奇,——一个抛头露面的舞姬,容貌竟比躲在帘幕后面弹琴的还稍逊色,听多了她传奇般的美丽,见到真人只觉得言过其实。此刻才知道原因。——这样惊人美丽的舞,便是跳舞的人貌如无盐,也是一样会倾国倾城的吧?贝儿刻薄地想,却惊讶地发现,看着她这样舞着,自己一点也刻薄不起来……
偷眼瞥见郑帆神色渐柔,落英暗暗松了口气,心知这一次大约是过了关了。脚伤的事,郑帆到之前就已经想得清楚,立刻承认,可能会被怀疑听到了之前的谈话,被问起时仍然隐瞒固然会惹郑帆生气,但这样的形式下还是愚蠢地心存侥幸才是最能让自己安全的表现。但是,关于自己身上的内力仍然没有答案,郑帆竟说是中毒,——要不是方才意外听到的那些话,就算记得昏迷前的那句,只怕自己也会相信吧?毕竟中毒比有内力要容易想象得多,——说不定自己受了削脉之痛还对郑帆为自己解毒心存感激呢。
不能当面说给人听的话最好不要说,就算非说不可,也要选在绝不会传到他耳中的地方。——处在绝对强势的郑公子当然不必担心这种事,但对我……落英微微一笑,——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他山之石,可以为错……师傅的话,落英受教了……
“只有身材样貌的是三流的舞姬,二流的舞者已经有了曼妙的舞姿,若是三者兼而有之那便算得上一流。但会成为绝世舞姬的,还要有更最重要的素质,——敏锐的观察力。仅仅会模仿和学习是不够的,将我的舞蹈分毫不差地复制出来并不能让你拥有超过‘蝶公子’的名声,你要能看出真正美丽的究竟是什么……不管是我的舞,花娘们的步姿举止,还是天上飞鸟,水中游鱼,甚至风吹过水面凌乱的月影,窗棂上古朴优雅的雕刻,所有形式的美丽都是可以借鉴的,若是你能吸取它们的精华,把那变成舞蹈,就再没有谁能教给你什么了,一切……你都可以自己学到。”
“而观察还可以给你更多,——超出舞蹈,——人总是要在错误中学习,在错误中长进,但是,像我们这样没有根基和倚恃的人,错误常常是致命的……你要学会从别人的错误和不足中调整自己。观察别人的高明和拙劣,‘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他山之石,可以为错。’丫头,我知道你定会成为比我更杰出的舞者,你有着天赐的敏锐和聪慧,我想象不出你在舞台上会有多么光彩夺目,但是,越多的人注意到你,你就越是危险,可你又必须让他们注意到,否则,便是死。——这是一条艰难的路,你要识进退,懂得审时度势,——多看多想……或者还有一搏……”
师傅,这一局我输得狼狈,但是,终盘之前我必能扳回……
翠径莺来,惊下乱红铺绣……郑帆,你始终是太过自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