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英（旧版）》唐寒

9、第九章

　　王承祖在大堂上冒犯了郑帆，虽然不甘心，但还是在醉华楼设了宴陪罪。因为是这样性质的宴请，所以原本不打算有太多人参加。没想到郑帆却恶作剧似的放出风声说，一位云游的高人治好了落英的伤，会带她来以舞助兴。于是宴会那天，醉华楼差点被踏了个平！开始王承祖还让衙役守在门口拦着人，后来却连楼上的雅座都让了出来，——忍气吞声地看着一个比一个有背景的大人物进了门，王承祖气得脸色发青，却不得发作——这些人，莫说不能把他们赶出去，只他们肯在楼下给自己留一张桌子，已经是给足了面子了。
　　巳时三刻，郑帆带着落英和一干侍从姗姗来迟，好笑地看了一眼浑身僵硬地坐在楼下一隅的“东道主”，一言未发地直接上了二楼。那王承祖被气得脸色铁青，也顾不得怕扫了楼中大人们的兴，甩袖便打道回府，手下也不敢多话，尴尴尬尬地跟出去了了事。这些都无人关心，因为这边厢郑大公子已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中一个飞身把“落英仙子”抱上了才搭成的高台，——看着落英含羞带怯地偎在郑帆怀中，如玉的颈间犹带着遮也遮不住的红痕，台下的竟不约而同喉咙干渴得摸起茶杯。
　　之前郑帆什么也没说，落英也不曾问，直到琴声响起，落英才知道今日为她操琴的是谁。身子一软，落英几乎倒了下去，郑帆箍紧落英的腰肢，伏在她耳边低声笑道，“你竟不知吗？钱简十日前将香美人卖给了醉华楼……这狗才，又多捞了一笔……”

　　潜意识里一直在回避着这个问题，几乎是害怕得不愿深想，——如今在这样难堪的情形下重逢，曾经深爱的辜负了自己的男人把从来都帮着自己护着自己的姐妹搂在怀里……那么柔弱敏感的暖香，现在该会是怎样的心情？可恨自己连宽慰她一下的机会都没有，还在她伤口上撒了把盐……落英一时心乱如麻，伸手想推开郑帆。郑帆不快地哼了一声，手上加力把她锁在怀中。落英什么都不顾了地奋力挣扎，——出身青楼，落英其实算得上凉薄，只有事情牵涉到三个人，她才会失态，——师傅、暖香、胭脂，——关心则乱，纵然知道，也避无可避。
　　在红尘那么势利的地方，太多的情感会让人容易受伤，这是落英很小的时候自己悟出来的，——下三院的芳姬为她闯了祸的婢女桃红求情，惹怒了客人，被仆役们摁住一掌一掌扇碎了满口银牙。失了美貌的女人不能留在红尘，但离了红尘哪里还有一点活路？被护院扯着头发强拖出去那天，嘴唇干瘪的芳姬哭得凄惨无比，小桃红却从始至终一言未发。第二天下三院就换了主子，——桃妃色……还真是个，美丽的名字……
　　蝶公子发觉落英变化的时候很是担心，他紧蹙着眉沉吟良久，终于叹了口气，放弃了劝说，他只说了一句话，“不要太过……有几个真心相待的人，才能让你像个人，你才能撑得下去……”落英对师傅的话从来都很信服，因为他的睿智，更因为他一心一意为自己着想。
　　但现在，落英在郑帆怀中战栗着挣扎，宁愿自己真能做到全然地冷血无情……郑帆抱住抖得根本站不住却还极力挣脱的落英，怒火渐炽，若是被人看见这不驯服的纠缠，今日自己恐怕会颜面尽失。这时，落英却突然不动了。

　　琴声，暖香的琴声，如水沁凉的琴声带着安抚的味道，让落英瞬间恢复了冷静。见落英凝神听琴，郑帆松开手，一个纵身跳到二楼雅座。楼中突然静极，仿佛天神突然拿走了人的声音，只剩下琴声。郑帆讶然回头，只见落英已经开始了舞蹈。
　　这是一次没有第三个人能明白的交流，落英的动作渐渐舒展，第一次，从来都被她保护着的暖香在安慰她，像一个真正的姐姐……

　　因为性子温和，暖香小时候总是被人欺负，更小的自己发疯的猫似地跳起来要给她出头，暖香生涩地拨起琴，回环往复着她第一个学到的简单极了的旋律，把落英冒出头的利爪拍回去，重新藏进柔软的绒毛……暖香的琴技越来越高，——但是不管什么时候，在暖香的越来越美丽的琴声里不经意间听到用繁复的技巧修饰着的那个熟悉的宁静旋律，总能让自己在自我保护的面具崩溃前瞬间恢复平静。——“为什么，我竟会觉得暖香是个需要我保护的懦弱的姐姐……”落英粲然微笑，泪水夺眶而出……

　　郑帆前日难得好心情地告诉自己，梅南雪没有把胭脂送回业已倾颓的红尘，而是带在了身边，——如今，真的没有谁要自己担心了啊……

　　郑帆喝着酒，冷眼打量着今天的来客，——整个江南的“纨绔子弟”齐聚一堂，真是了不得的盛况啊。这帮毛头小子聚在一块，从来只会浑闹，不过在今天的宴会上倒是“秩序井然”得很，——快及得上各自家里在宫中陪皇上听戏的老狐狸们了……郑帆打开扇子打了个哈欠，余光瞥到有人向自己走来。王承祖的师爷？他怎么没跟着主子回去？
　　宋守清走过来的时候心中很是忐忑，不知怎样开口，——在门前站了片刻，郑帆一眼也没看他，——尴尬地几欲放弃，“借过！借过！”身边响起跑堂的轻慢的声音。“不行！跟着王承祖断没有出头之日。”宋守清咬牙，一把夺过小二手里的托盘。
　　哈腰给郑帆斟上酒，宋守清笑得讨好，“恭喜公子，梅南雪三万两黄金都没带得走的‘落英仙子’，——红尘一倒，公子仗义救美，半点也没破费就收进府中了。”
　　郑帆讶然抬眼，这人话语间透着看出内幕的意思，却是示好的口气，——投诚吗？可惜啊，自作聪明的人最是惹人厌烦。但是，——视线扫过楼下一脸痴迷的官家子弟，郑帆改了主意，——自作聪明总算是有点聪明的。——点头示意福儿接过宋守清的名刺，郑帆转头继续看落英跳舞，若有所思。

　　这些漂亮的女孩子，是寿命短暂的收藏品，就像歌鸟一样，得到了总是要在同好面前炫耀一番的。而最让主人感到不快的事，莫过于自己花大力气弄到的画眉正婉转而鸣，满堂的客人却被突然出现的一只红尾伯劳吸引了注意。而这样丢脸的事情只有一种解决之道，就是抓住那只小伯劳，重新请一次客。——就像现在这样。

　　落英一直在跳舞，——从烈日灼灼的正午一直跳到华灯已上，——虽然大家都乐见如此，但为着自己怜香惜玉的名声和身份风度还是勉为其难地几次请落英休息，——落英一直拒绝，虽然疲惫，但是……身如漂萍，今日别过，不知再见会是什么时候……
　　看着落英微微凌乱的呼吸，郑帆皱起眉头，懒洋洋地起身笑道，“不知今日诸位可还尽兴，现在时间不早了，落英儿也该乏了。让她再跳一支舞，咱们就尽早散了吧？省得给东道大人再添麻烦。”郑帆说得嘲讽，引得楼下一阵大笑。郑帆很满意这样的效果，笑了笑坐了回去。

　　落英静静地站在高台上，等着暖香的琴声，——最后一曲，会是“泪湿罗衣脂粉满，四叠阳关，唱到千千遍”吗？落英心中一阵空落，暖香的琴声响了起来……
　　那一天到了醉华楼的人都忘不了最后那支舞，年轻的还不太清楚，三十岁上下的却是记忆犹新。那是，蝶公子的舞啊。
　　倾倒天下十五年，传奇一样的蝶公子，成名就是这支舞。
　　“轻姿傅粉，学得偷香俊。百紫千红人未问，先与芳心折损。
　　“一生天赋风流，不知节去蜂愁。堪笑庄周老子，将身梦里追游。”

　　舞者的生命非常的短，绝世舞者的生命更是短。但蝶公子跳了十五年的舞，没有人能超过他。——男生女相，蝶公子天生一副风流人品，——一双颠倒众生的凤眼，眸光一动，端的是勾魂夺魄，这样的容貌生在女子身上是福是祸或者还有三分变数，但生在男子身上，便注定了是祸端。——当他在台上跳出那曲蝶翩跹，所有人的头脑里都是一片空白，事后回忆起来也只能说出两个字的评价，——“妖孽”。当年他的爹娘大概就是把他当成了妖孽，才会有那么狠的心把自己刚出生的孩子丢进红尘院后浮着碎冰的池塘……
　　但落英面前的蝶公子是个完全不同的人。他的殊华清贵是落英平生仅见，他博学睿智而不拘泥，不管什么时候，他都潇洒而且快乐。在落英眼中，师父是完美极了的人。
　　但是蝶公子的舞不如落英，——从落英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开始，每个人都知道，在舞蹈上，落英比蝶公子强得多，至少，将会是如此。每个人看过落英跳舞的人都知道，到她上台的那天，蝶公子的时代就结束了。——蝶公子的才华是人的修为，而落英的才华是老天的福泽，所以，在一样的扭曲世界中长大的两个舞者，一个堕入魔道，成了妖孽，另一个，却是天仙。
　　落英初登台的那一天，师父在台下拦住了她，脸上带着一点担忧和一点愧疚，他说，“丫头，有一件事我希望你能永远记住，——一个人可以天生就是一个有才华的舞者，但要成为一个杰出的舞者，她必须要爱她的舞蹈。而不管舞蹈能带给你什么，你都不会因此爱它，你爱它只会因为你是个舞者，——而舞蹈是一个舞者的全部快乐和骄傲。这些话我本该在你开始学舞时告诉你，但我没有，因为如果生活中有太多乐趣让人沉溺，我怕你会失去应有的警惕和忧虑，忘记这是个多么可耻和危险的世界，也永远学不到在这样的世界里生存的技巧。但是现在，你已经学到了这一切，至少学到了如何去学。我希望你能重新审视你这七年来一直在做的事——舞蹈，你该爱它，而不是，仅仅利用它。”

　　那一夜，人们用惊叹的声音给了她一个新的名字；那一夜，“落英仙子”成了梁荆新的神话；那一夜，蝶公子消失了。
　　没有人知道他在哪里，落英也不知道。但是落英并没有去寻找，她甚至并不担心，她几乎是偏执地相信，无论发生了什么，那都是师父自己的选择……

　　而她自己，只需要记住两件事，“这世上只有一样东西是你必须要爱的，那就是——舞蹈；这世上只有一个人是你必须要爱的，那就是——你自己。”

　　落英在暖香的琴声中舞得如一只恣意的蝴蝶，“暖香，谢谢你，——谢谢你让我重新记起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