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囹龙》苏眉子

43、新欢

　　自步出营帐，她一直强吞眼泪，那种说不出的涩味充斥了她整个胸腔，又苦又闷。
　　又让她想起了小时候，连哭也不能哭出声音的困境。原来即使更换了朝代，替代了身份，改变了名字，她的命运还是一样没变。
　　到底是要怎么逼自己走这一步？
　　不知道......

　　只知道回到康熙身边，还得强颜欢笑，连夜值班。

　　好不容易待康熙安然入睡，她才得空出帐，四周静簌无声.却有星火燎燎，将这一片夜幕天照得如昼日白光。
　　奈何伤愁遮遍了眼，眼前一片壮阔原景，却变成了苍茫一线天。明明天在高处，却似触手可碰，那种沉沉压压的感觉，直叫人喘不过气来。
　　是啊,怎得轻松自在因为在这无穷无际的天地，她竟找不着自己的位置。还记得自己进宫的原因,还记得那天故意在微服私访的太子面前露了一手拉面功夫,还施展了波影媚光把太子爷的魂儿都勾去了一半,不然哪得爷这般欣赏,当天就要设法把她弄到手。
　　今天这般处境，她能怨谁？
　　谁人像她，竟亲手摆了自己一道。

　　“珑儿！”突然一声斥喝，惊了神，定睛一看，竟是平日里温柔绵绵的丹蕊怒发冲冠地向她走来。
　　“丹丹。”
　　“你跟我来！”来不及听她唤自己的名字，丹蕊拉着她就走。直奔那鲜有人烟的林径道上，远离了哨兵的防范，就像进入了另一片险地。
　　“丹丹，你怎么了？”如非事态严重，丹蕊不会如此失控。
　　“这话应该是我来问你！”丹蕊的脾气真好比那雷鸣闪电，震摄人魂。
　　此时看她火气冲天，那双圆而亮的眼睛里透出的闪光，不难猜得原因多半是因为八阿哥。不过事情照理说，她应该不知。
　　“怎么了？”她假装不知。
　　“怎么了？妳居然还问我怎么了？这句话应该是我问妳才对吧。珑儿，我一直当你是推心置腹的好姐妹！我把心底里最掏心的话儿都对你说，可你却处处瞒着我！你说你不喜欢八爷，那你干嘛不一早就拒绝他？你收他那么多的情，却一直都不表明态度，如今见他用情至深，又一脚把他踢开。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要这样无情？这样对八爷，于你有什么好处？”
　　她连珠炮弹的追问，珑儿却是出奇地安静。
　　如此这番内容，必定不是八阿哥告诉丹蕊的。不是八阿哥，那会是谁呢？想来想去，也只有他了。
　　她安静地听着，安静地一句话也不答。
　　“你为什么不说话？”丹蕊虽是责骂，但眼中却噙着泪珠，她难以相信平日里对她诸多照顾，加以提点的珑儿竟是利用感情之人。
　　“如果不是十四爷告诉我，我也不知道这许多事。珑儿，你快告诉我，这到底是为了什么？我真不相信你是这种人。你知道吗？八爷把你还他的信物全都一扫而入火炉，你让他这般悲痛欲绝，你忍心吗？”说骂间，泪已涌出，川流不息。
　　珑儿拈出手帕，想为她拭去，反被一手打开：“珑儿，你快告诉我？这不是你的本意，你是有苦衷的对不对？你说你不喜欢八爷，是骗我的对不对？你是喜欢他的，对不对？”
　　丹蕊真是一个很善良的人，珑儿有时都忍不住在想十四阿哥怎么就挑了个没心机的好人进宫？她根本就不适合在这尔虞我诈的深宫后苑生存。莫非只贪她性格乖巧，言听计从，没有反叛之心？也对，这宫里需要的正是忠心。
　　反观自己，她连心都没有了。
　　“珑儿，你说话，你说话啊！”丹蕊无力地摇晃着她，实在想不通事情变成这样的原因为何。
　　珑儿是个八面玲珑的人，就如同她的名字一样。
　　她总是那么聪明。
　　竟是聪明到要利用八阿哥作垫子？如非听她亲口说来，丹蕊绝不相信。
　　珑儿还是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低下头。这个时候，看着这样真心的丹蕊，连欺骗都觉得像是杀人一般地罪孽深重。
　　她说的谎言已经太多，每天都活在提心吊胆的状态中。一个谎言会产生另一个谎言，另一个谎言再产生另一个谎言，永不停止，直到真相揭盅。
　　可笑的是——这些谎言正是为了掩盖真相而存在。
　　丹蕊，请原谅我不能说——她只在能心内对达她表示疚意。
　　为了不想牵连于她，不想害她，可以做的便是什么也不说。
　　“妳......珑儿，妳不说话，难道真是默认了？妳真的是利用八爷对你的好？在宫里不断向上爬？如今仗着皇上宠爱妳，快要升嫔封妃，就把八爷弃在一边，真的是这样？”
　　珑儿还是选择沉默。
　　丹蕊往后渐退，不再迫问，只是恍恍地摇着头，泪水已息然消无。心痛又恨地说：“妳真的是利用八爷！我不会原谅妳，我不会原谅妳的！妳再也不是我的姐妹！”
　　这一句让人断肠绝交之语久久荡在耳边，随风而来，弥留不散。
　　“丹丹，不要回头，不要做我的姐妹！”她千疮百孔的心还是会痛：“任何接近我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也许我小妈还真是说对了，我就是一个天生的不详人。”丹蕊骂得她很对，她不喜欢八阿哥，为何还要让他抱有希望？在他希望最甚的时候，却给他致命情伤。
　　她的确是一个小人，脏劣的小人。
　　这个小人，在她拿出礼物还给八阿哥的时候，她把自己的心都拿出给他了。
　　只时当时，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妳去哪儿了？”回到御帐之内，一幕黄布便隔离了两个世界。她舍弃了悲伤的面具，换上和悦的容颜：“奴婢去看了一下明天膳宴的准备是否有遗漏的地方。”
　　康熙醒来不见珑儿，稍蹙，却无不满之色。
　　他斜躺在玉席之上，闭目半开，听得她言及明天之事，笑了：“有你在，想必是没有不足之处。”
　　“皇上谬赞了，明天的事宜一切打点妥当，皇上可宽心。”
　　“珑儿，琵琶有带来吗？”康熙时而会叫珑儿弹琵琶曲给他听，每每出门在外，也交待她要把琵琶带上。
　　“有。”她从紫檀箱子里把琵琶取出，随即扬起了娱人娱己的乐音，仿如仙从天上来，清清幽幽，醉人入梦。
　　其实宫里比她弹得好的女宫大有人在，可康熙就是喜欢她这半生娴熟的技艺，说是时常都有新鲜感。
　　她弹着令人向往的美好音韵，而自己则是茫苦愁怀。
　　“珑儿。”康熙在一曲后叫停：“朕累了。”
　　“喳。”她明白地放下琵琶，服侍康熙躺下眠梦，乖乖在旁侍立。却听得康熙说了一句：“妳也累了，去歇息吧。”
　　“奴婢不累。”
　　“去吧，朕明天再听妳弹好曲子。”
　　她看着安然养息的康熙，惊觉这里原来只有他最了解自己。
　　康熙没有点明追问，已是疼她的表现。
　　有些事，她需要时间慢慢地调适。

　　接下来的宴会事项一件接一件，看似无暇分神，但与八阿哥朝夕相对。老天爷似乎无时无刻都在提醒她淌血的伤口犹在作痛。
　　她现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渴望回宫，起码在回宫途中，她坐车，他骑马，相见机会越见越少。
　　是她归心似箭？还是行程加快？
　　珑儿觉得回程所用时日比来时要短得多，未几已看到那宫墙柳曳风摇姿，那娇弱的柳枝在西风中摆动，柳絮扬风。
　　忽然有些感怀自己的处景。
　　丹蕊自从那天怒别之后，再也没和她说过客气以外的话。而客气话，也是她去交待康熙要吃的东西，她回话而已。
　　她无数次告诉自己，本就是孒然一身进宫，身边没有任何朋友或是可依赖之人。现在只不过是打回原形，又何来失落？
　　对，她要变回原来那个心心念念只想报仇的白玲珑。变回那个不为情所困，不为救人之困的冷眼观世之人。

　　康熙四十七年——一个让人兴奋也让人颓丧的年份。
　　对于某人来说，她总算等到了。
　　其实她一直都很想知道，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一直纵宠儿子的康熙舍得废了太子胤礽？
　　要说他恶名昭章，这早已是众所周知的秘密，康熙对此开一只眼闭一只眼。
　　究竟为何？是谁触动了康熙心中那根弦？
　　眼前唯有把心思都摆在这个问题上，才不会去想自身的烦恼。

　　“珑儿，上次配给妳的丸子应该吃得差不多了。这次我又叫人再配了一个月的量。”自从她上次从塞外回来后，四阿哥就一直给她配送人参养荣丸——这还是她在红楼梦里才听过的玩意儿，如今竟是亲自服用了好几个月，快觉自己变成弱不禁风的林黛玉了。
　　今日，她才归来，四阿哥便已要抽空独处。
　　“我听十三弟说妳曾在塞外意外堕河，现可有调理好？这一路上风尘仆仆，车马巅跛的，怕是还有些不适吧？”四阿哥见珑儿一回宫，马上过来探望她，频频关心她的身体是否安好，察看她脸色是否红润：“人都瘦了一圈，回头我叫人拿些人参......”
　　“有劳四爷费心了。”她略一福身，当是谢过：“奴婢身体已无大碍，实不再需若干补品。太医说了，这若补得太过，反倒不好。”
　　“这样......”四阿哥还是不放心，将她仔仔细细打量一番，那种恨不得把她揉在怀中好好保护的感觉最终战胜了他一向强意的理智。
　　双手迅速一揽，将她整个圈进暖弯内：“当十三弟告诉我你出事的时候，我真恨不得自己替妳受过，我真恨不得能立即奔至妳身边。珑儿，妳真把我吓坏了。”虽然已知那是过去的事，但他初听入耳，还是觉得怵目惊心，仿佛一切就在他眼前发生，而他竟是这般束手无力。只想快步加鞭赶来，亲眼见证她平安无恙才感宽慰。
　　“四爷，这可是在宫里。”她稍稍扭动着腰身，意在脱怀，他却觉是春情万种，更动心了：“我想妳。”简单三个字，却饱含了复杂的情怀。
　　就像现代男女，相恋相依，女生最喜听到“我爱妳”三个字一样。撩人心弦，情迷意动。
　　只可惜，若不是听那心上人说出，便索然无味。
　　四阿哥一直是严谨拘步的人，这俗间男女之情本不惹他伤怀。倒是现有这女子，让他将久埋的情感一次释放，满满而泄。
　　犹如黄河决堤，让人束手无策。
　　她——束手无策。
　　让人爱很难，让人不爱——更难。
　　这便是她现时的困境。
　　她又不是西梁公主，也并非四大美人之列，无论如何也想不通自己到底哪里哪一点让四阿哥对自己倾情相许？他一向是冷静自处，峻眼旁观之人，却对她一再放纵。
　　再笨，再迟钝的女人也知道他的情感强烈度不容忽视。
　　更因为这样，当她在十三阿哥的帐蓬内醒来之时，当他们完成了那番对峙之后，她毅然决绝了与八阿哥的来往。
　　十三阿哥不断提醒不要伤害四阿哥。
　　这种伤害指的应是“背叛。”
　　珑儿瞻前顾后的想法，四阿哥通通不知道。

　　回到宫里，本是最高兴的，但惆怅却日益渐大。
　　她没有可以说话的人，这本不是什么新鲜事，一直都是独家村一样地生活着。她早已习惯了孤独。
　　是吗？好像也不是，以前有妈妈，妈妈走了，后来有他，有丹丹......但她孤立了自己，放开了他们的手和怀抱。
　　不习惯哪。
　　“丹丹，皇上今儿说妳做的千云片特好吃，赏了妳加菜，我给妳端来了。”她拍着那扇糊纸门，里面的人打开了门，露出一张淡漠的脸：“谢谢姑娘，有劳姑娘了，奴婢受不起。”丹蕊像对主子行礼的态度，珑儿只得默默地半垂了眼，轻抿了嘴，还能再说什么呢？只得轻轻放下食盒，然后返回自己的房间。
　　一直这样，其实她知道要回去以前的关系已是不可能，但每每面对丹蕊这般的漠视，她还是少不免纠结一番。
　　毕竟，她是自己在这皇宫里第一个相交的朋友。

　　挑起一盏夜灯，最近开始练起了剪纸的玩意儿。
　　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开始爱上了这门手艺。
　　或者是她可以随意剪起东西，撕烂后不留痕迹，不像写作，总会留下一些只字片语。她可以把心中所想全用剪纸的方式表达出来，而不需要向任何人交待。
　　“珑儿。”
　　嗯？这听来像是十三阿哥的声音？这么晚了，他倒是有急事？
　　“奴婢给十三阿哥请安。”她开门急忙让十三阿哥进来再端正地行了一个礼。
　　十三阿哥对于她这种礼数的表达是惯也不是惯。
　　“这里就咱们两个人，不需要这般拘谨。”十三阿哥示意让她坐下。
　　“十三阿哥夜访，想必是要紧的事吧？”
　　“没事就不能找妳了？”十三阿哥闪着□□星明的双眼，他是那么地坦荡荡，自有一种侠士风范。但又不能做到真正摒弃江湖，依旧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典范。
　　相信如果可以，十三阿哥宁可自己不是生在帝王家。
　　珑儿浅浅淡淡地礼貌笑应：“十三阿哥与奴婢身份有别......”
　　十三阿哥未等她说完，便已举手打断：“珑儿，我们的关系，难道就只有这样吗？我老十三虽不是什么英雄豪杰，却也算得上是个顶天立地之人。我坦诚与妳相交，乃是因为妳一点也不势利，不同于宫里的其他人，不是懦弱唯诺，便是见风使舵之人，唯独妳不一样。”
　　“十三阿哥过誉了。”她知他是个好人，在这场夺嫡之争里，十三阿哥的确并未做太多坏事，因为他被圈禁了十年！
　　“其实珑儿和别人没什么不一样。或者说，我比别人更势利，更懦弱。”难得，她毫不掩饰。看着十三阿哥，唇边依旧是那么浅浅淡淡的笑意：“我这样一个人，不配和十三哥结交朋友。”
　　“妳不是。”十三阿哥否认地摇头，斩钉截铁地说：“妳只是把什么都藏在心里。表面上看来，妳是一个七巧玲珑心的水灵人，实际上......妳是一个让人琢不透磨不尽的密封人。”
　　真奇怪，难道这些阿哥们都是懂得读心术吗？
　　还真是康熙帝的儿子，遗传了他们老爸的读心神术。
　　“珑儿，我只想问妳一个问题，妳可否给我一句实话？”
　　珑儿半侧着头看着十三阿哥，静候。